看見歷史與生命的交織 — 周見信繪本與漫畫創作思維
文:侯嘉綺、林宛萱、張釗綾、黃佁禎、廖育萱、高欣蔚
圖:由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提供
[本文由臺北假日班課堂講座紀錄,編輯撰寫而成〕
圖說:周見信分享繪本創作
自幼就讀美術班、美術科、臺中師範學院美術教育系,畢業後分發至新北市國小服務的周見信,在三十多歲便拿到師鐸獎,他在工作幾年後進入臺北藝術大學造形研究所進修,選擇回歸內心,以「童年黑盒子」爲論文主題,書寫童年故事並搭配版畫作品,將自己歸零,重新吸收生命的能量,之後的創作也透過各種方式把心中的故事記錄下來。
周見信的作品創作思維
感動會帶你去別的地方
「想要留下故事」這樣單純的念頭,讓《尋貓啟事》於焉誕生。
周見信室友養的貓咪走失了,室友哭著張貼尋貓啟事的背影深深觸動周見信,讓他發現人對動物情感的深刻,因此以那隻走失的虎斑貓側顏為中心,發展出完整的繪本。周見信將故事送給室友後,室友的感動淚水為周見信的人生播下一顆繪本出版的種子,而《尋貓啟事》素樸的鉛筆畫風,讓信誼文學獎的評審想起小津安二郎淡淡日常含有憂傷的氣質,最後成功獲得首獎。
得獎的契機讓周見信開始接觸繪本出版的思維,從開數、頁數到將故事脈絡化,為讀者鋪墊了橫渡閱讀之河的石頭。在繪本出版後,周見信也發現一個好故事能感動的對象不僅止於生活周遭的人,更能引發許多共鳴。「書會帶我們到不同的地方」,2017年,周見信到墨西哥參加世界第二大書展⸻瓜達拉哈拉書展,見識到各式各樣讓他印象深刻的世界各國繪本,例如韓國出版社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之下,能不計成本地投入製作,選用具實驗性的紙材和色彩。
走進生命長河
周見信的繪本創作廣納生命經驗,像是《小白》中兒時飼養的寵物小白,代表每個人心中未被呵護撫慰的童年;《小松鼠與老榕樹》則象徵生命的凋零和遞嬗,創作本書時,正值周見信母親去世,孔廟前一棵被砍頭的樹木,讓他感悟到生命消逝的力度。周見信選擇用水墨呈現這個故事的歷史底蘊,讓生命的養分在濃淡墨色之間渲染。
《小松鼠與老榕樹》也引發他對歷史的興趣,後來在描繪日治時期為背景的繪本《雞蛋花》,以及以臺中車站變遷為藍本的《1號月台》時,都進行深入的史地考據。
周見信的作品往往以「人」為核心,更圍繞著被社會歷史懷抱中的「我們」,除了參與臺灣文學館「以圖像書寫臺灣文學史」的企劃,創作談論母語文學的《阿公與我》;周見信也與兒童文學研究所的游佩芸老師合作,進行圖像小說《來自清水的孩子》,從兒童雜誌《王子》創辦人蔡焜霖的生命故事,深刻描繪日本統治、國民政府來臺、白色恐怖和解嚴後的時代風貌。
形式與內容的有機互動
將周見信的作品一字排開,會發現風格多元到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而這也是周見信的創作初衷,希望每個主題都能用符合故事感動的相應風格呈現。像是《尋貓啟事》就用鉛筆呈現純粹,《小松鼠與老榕樹》搭配古典水墨,《小鐵的一天》為鐵道博物館的文宣企劃,周見信嘗試用電腦繪圖製成刮畫效果,橋梁書《狐狸阿權》運用紙芝居形式為故事配圖,將淡淡悲傷揉入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小松鼠與老榕樹》是主要出版漫畫的尖端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繪本,第一刷是布封、第二刷是紙材封面。這是周見信為了對購買不同版本的讀者負責,針對不同裝幀做的調整,由此可以看出他細膩體貼的一面。
周見信創作《雞蛋花》時,進駐在臺南321巷藝術聚落,以院子內的一棵雞蛋花為主題,故事的文字、圖像複雜,超越了繪本編制,更用到分格的漫畫形式;他當時還不知道「圖像小說」的概念,只希望將歷史事件、空間故事細細地記錄,誠懇地完整呈現。
《小朱鸝》一開始以電子書形式出版,後來出了木抽盒典藏版,主要探討的議題是「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的三大命題;由於起初不是針對孩子書寫,所以到要出版成一般版本時,作出了調整句子和頁面的設計,以適應不同的閱讀受眾。
《1號月台》原為公部門案,作為臺中車站文宣品,該單位要求在繪本中置入「三代臺中火車站建築」、「香蕉運輸集散場景」、「小孩拉車子的雕塑」等意象。周見信在創作過程中轉化公部門要求,將三種意象揉合進作品之中,巧妙透過愛情的等待、照片的空缺,置入對二二八事件的關懷。此次對歷史的考據及建築的描繪,成為後來創作《來自清水的孩子》極關鍵的養分。
《來自清水的孩子》
《來自清水的孩子》的故事背景與周見信有興趣的歷史議題相似,因此在接到出版社的邀約時,他就很爽快的答應了。
《來自清水的孩子》共四冊,表現形式上屬於圖像小說。圖像小說的概念在臺灣尚未盛行,周見信提到常有人會問這部作品是不是漫畫?其實漫畫的內容包羅萬象,有商業漫畫、四格漫畫等,而圖像小說也是漫畫的一種,和其他漫畫形式的不同之處,在於它有完整的敘事,有開頭與結尾,內容往往探討較嚴肅的議題,像是歷史、種族等,因此受眾普遍為成人讀者。
這次的創作由游珮芸擔任文字腳本的作者,收到腳本之後,周見信會先用鉛筆直覺並快速的畫出相對應畫面;初稿畫完之後,他會再細細思考其中情緒和畫面節奏,並與作者和編輯討論,調整之後再重新定稿。周見信也提到,圖像小說每一頁會比繪本有更多要衡量的事情,繪本沒有這麼多的分鏡、畫格佈置、符號使用,《來自清水的孩子》的創作過程很像拼圖組合,每次畫都好像在拼拼圖,拼的過程很辛苦,但完成後會覺得很有成就感。
人物化妝師
創作《來自清水的孩子》的過程除了文本分析,也因為內容關乎橫跨數十年的歷史事件,要真實呈現當時的人物與場景,得進行重要的考據工作,蒐集資料並確認史實。
《來自清水的孩子》主角蔡焜霖及其家人等設定,周見信在一開始即將年代和年齡整理好,以便塑造符合年代及其年齡的外觀。隨著書中時間推進,人物也跟著成長、有所改變,書中有一張全家族的照片,原始的照片有點磨損,周見信還將蔡焜霖臉部下半被磨損的地方用修圖的方式修復,以利在書中能還原照片樣貌,而此舉動更是讓蔡焜霖感到開心。
不僅在年齡、身材上仔細塑造,對於該年代的服飾髮型等,周見信也下足功夫。以結婚服飾為例,因當時處於東西方風格融合的過渡時期,在婚紗上也出現混搭形式,像是傳統鳳仙裝搭配白紗,或是因還無法接受全白婚紗而出現的粉紅婚紗等。
周見信說,蒐集資料的過程中,原本可能只是要找一個人的資料,卻也同時認識了一二十個人的人生,雖然這些人事物不一定真的會在書中被寫明或具有重要地位,但對身為繪者的他來說,卻是不容忽視的細節,也因為對於細節的用心,成就了這個系列作品的細膩。
場景營造師
為了建構《來自清水的孩子》場景,周見信會確認腳本中提到的重大事件發生時間與地點,再搜尋資料,畢竟同樣場景在不同時代,面貌會有所改變。日治時期的攝影集、有關生活樣態的紀錄文字、影像紀錄,都對建構年代氛圍有所幫助。例如清水神社、清水國小,從日治時期至戰後臺灣,就有不同風情,周見信細膩的掌握這點,讓作品中的背景呈現時間的流動。
周見信希望忠於史實,所以沒有查詢到圖片或影像資料的場景,他會以空景帶過,像是腳本中提到臺中一中圖書館,就沒有憑空畫出來,而是用大部分校園中都有的椰子樹與留白來呈現,並打上「圖書館外」的文字。因為忠於史實,所以在作品中有畫出「反過來的國旗」,周見信因此收到讀者指正的來信,他拿出當時照片解釋,因為當時民眾對於國旗尚不熟悉,所以自製國旗時會有錯誤。他也希望用這樣的畫面呈現,能夠吸引更多讀者因為好奇心,而更加了解當時的歷史。
風格展現年代氛圍
《來自清水的孩子》系列共有四冊,周見信根據每冊不同的主要議題區分,搭配符合故事的氛圍及年代,用不同的顏色呈現。原本希望內頁能用全彩,但因預算考量,跟出版社協調後改為兩色,然而這樣的方式更凸顯了其特殊之處,加上周見信使用不同筆觸和技巧的功力,成功使這四冊書擁有不同的風格,卻又能維持其一致性。
第一冊設定在1935至1950年代,是主角蔡焜霖的童年時期,使用粉紅色和灰階色彩,也以鉛筆手繪呈現當時純真及懷舊氛圍;第二冊是主角青少年時期,蔡坤霖因參加讀書會而被帶往綠島,度過了十年的牢獄之災,整體是抑鬱卻又帶有希望,因此,周見信大多使用黑色及版畫、刮畫手法呈現,並只在他認為是「自由」的地方用藍色,像是天空、水和月亮;這是他在書中賦予藍色的意義,希望帶給人自由的感受跟想像的空間。
第三冊的主題是蔡焜霖創辦臺灣兒童文學史上重要兒童雜誌《王子》的過程;本冊元素還有紅葉少棒和漫畫,內容比較有活力,也為了要模擬當時漫畫封面的效果,周見信參考了很多的漫畫;當時大多的漫畫封面主角都是臉部大特寫並望向遠方,顏色方面則選用有古樸感的鵝黃搭配紫色,以這樣的方式來塑造出復古感。
第四冊雖目前腳本還未完成,但周見信已經設定好用橘紅和藍黑的色調來呈現關於白色恐怖及人權等具有衝突性的主題,使用的技法也會更多元,除融合前面的鉛筆、刮畫之外,預計還會使用水彩或拼貼等手法。周見信喜歡在圖像上做伏筆或藏細節,讓讀者讀到後面時會有呼應感,但這在套書裡做這樣的呈現就會比較冒險,因為腳本還未完成,也就無法完整的設定這個部分。[1]
結語:「好好先生」的溫柔
周見信希望能用畫面說故事,讓讀者閱讀時能看到故事本身,這樣的想法讓他的作品擁有不同風格面向,卻又能在畫面中找到他的特質。而這個「特質」,正是周見信用自己的生命歷程,細細觀察身邊所發生的事物,並且勇於面對自己的內心,將這一切轉化為圖像和文字,為生命中每個歷程所留下的紀錄。
稱自己為「好好先生」的周見信,在面對文字超過圖像可以呈現的範圍時,或是作者和出版社持不同的意見時,總會想辦法找出一個解決方案,讓三方都滿意。在他的身上看見對於作品的細膩及堅持,卻又能圓融的傾聽他人建議及想法,而這份溫柔,也悄悄埋在他的作品中。
Q&A
1. 創作者往往會從有感觸的議題出發,但如果是接案的工作,會由案主指定主題,這之間有什麼困難或難以轉換的地方嗎?如果沒有特別感觸或想法該怎麼辦呢?
如果出版社的調性我沒有很喜歡或是作家文字不適合我,我都會婉拒,對我來說時間很重要、生命很寶貴,我會希望把時間花在我認為有意義或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上面。
我的願望很小:我希望自己出的每一本繪本都不會出現在二手書店,買到我的書的人不要覺得看一次就可以丟掉或捐出去,像《1號月台》,我會接這個案子是因為對於歷史的興趣,即使議題只是為了宣傳臺中車站的歷史,我還是會放進讓自己感動的事物,就像我在故事中放入呂赫若,雖然沒有人知道,但對我來說卻是開心的事。
2.創作者該如何在出版社的要求(頁數考量、文字量等)中,取得平衡?
舉例來說,《小白》在進入出版工作時就做了一些調整,因為繪本是以八的倍數在做,本來作品想再加八頁,但出版社覺得太多了,要扣頁數,所以就必須壓縮,本來兩跨頁的六個連續動作到下一頁會飛出去,只好進行調整,組合在同一頁裡。在《尋貓啟事》的最後,畫面的最後本來是停留在貼完啟事的背影,但出版社覺得應該要有一個文字上的交代,想打一些字在最後作為結尾,這和我原本的想法相左,我原本希望這整本是無字書並完全手繪。
最後,我將這個工作交給室友郭乃文,請他書寫當時的心境,因為不想打字呈現,因此最後還是手寫,這樣的折衷方式,並沒有違背「手繪的初衷」,也達到了出版社的要求。
另一方面,其實我很相信出版社的經驗,他們的要求一定是為了書好,在溝通的過程裡我都會思考:這個提議對繪本有沒有幫助?我的堅持是什麼?如果可以找到解決方法,我就會採用。
3. 如果設定的讀者群擴大至成人和兒少,該如何考量繪圖媒材和風格?
其實我進行創作時,兒童一直在受眾的範圍裡,尤其是我在做《尋貓啟事》這本書時,其實沒有要設定給兒童閱讀,但他們不知不覺就被包含在讀者範圍內。我想,作為一個曾經在小學裡待了將近二十年的老師,我早已把兒童放在心上,所以不論在畫什麼,他們就自然而然會出現,變成是隱形讀者群之一。
不過,我在北藝大時期創作的作品就不是給兒童,裡頭也呈現很殘酷的內容,像我很喜歡的《紅舞鞋》,主角的腳最後被砍掉,所以我的畫面就會是斷掉的腳在紅舞鞋中。如果我設定的讀者群包含兒童,就會自動過濾掉兒童不宜的區塊,但面對成人時這一塊會被完全解放。
4. 未來會有什麼樣的創作嘗試和風格發展?
我在創作的這條路上有一種自然而然,例如漫畫和繪本創作的根源,來自我從小就很愛聽故事和說故事,我進入藝術領域之後,畫面怎麼走都還是會有故事性,不是只有純粹的畫面結構或色彩研究,作品從繪本又走到圖像小說甚至到未來,都會有故事在裡面。
每個創作者在創作時,都會有適合的方式,有的創作者會一直鑽研某個表現形式,所以常常看到封面就會知道是誰的作品,但我的風格會隨著搭配的故事不同而一直轉變,因為對我來說,每個故事都是獨立的,要搭配獨特的表現手法和媒材。
圖說:周見信和兒文所師生合影
責任編輯:陳惠伶、羅雅詠、林岳鋅、李暉穎
註釋 [1] 本文撰寫於第四冊出版之前, 《來自清水的孩子 Son of Formosa 4:化作千風》現已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