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益欣

圖：由本文作者提供

 

 

    繪本《小白》，是周見信與郭乃文繼《尋貓啟事》之後，合作的第二本繪本。這兩本繪本，同樣以鉛筆素描為媒材，以無字繪本的形式呈現。

 

    城市的夜裡，一個看似獨居的老人，手握著電視遙控器，開著電視在床上睡著了，老人的房裡有著許多布偶或卡通娃娃的收藏，我們或許可以推論老人是一個童心未泯的人。老人被一隻白狗喚醒，起身撫摸擁抱白狗的老人，漸變身為一個小男孩，並隨著白狗，飛出了窗外；白狗帶著小男孩，奔跑過鄉間有著舊式建築的街道，穿越種植番茄的果園，遇上了一棵巨大無比的番茄，小男孩與白狗就在巨大的番茄上，或嬉戲，或跳舞，然後躍向天空；一人一狗，一下子在稻田旁拉著風箏奔跑，一下子又戴著鍋盆拿著棍子追趕白鵝。突然，出現了巨鵝為白鵝主持正義；跟著小男孩一起逃跑的白狗，在奔逃的過程中變得非常巨大，大到小男孩像是拇指姑娘一樣渺小，可以攀附白狗身上；接著巨大的白狗和小男孩，一起在田園裡好奇地嗅聞逗弄癩蛤蟆，待癩蛤蟆 發威，白狗又變回原來的大小，和小男孩一同奔逃；接著小男孩帶著白狗，在舊式雜貨店買了糖果，一人一狗便躺在有花的草叢堆裡分享著糖果；嘴裡含著糖果， 一臉幸福洋溢的小男孩，很快的被落下的雨滴打斷了這幸福時刻，只能牽著白狗，舉著姑婆芋趕緊找地方躲雨去；接著，聚光燈照在小男孩與狗的身上，然後，手上的糖果、姑婆芋和牽繩，全都飛在空中；下一刻，只見大貨車的車燈前，躺臥在地上的白狗與蹲坐旁邊的小男孩。小男孩握著白狗變的軟弱無力的腳，仰天放聲大哭。小男孩哭泣的影像，包藏在老人滾落的淚珠裡，老人睜眼醒來，從床鋪上坐起身，窗外已透著晨光；老人梳洗，戴上圍巾帽子拿起拐杖，開門下樓走到晨間的城市街道中；老人在公園樹下吃著包子讀報紙，一轉頭，發現一隻小黑狗正盯著老人看；對視之後，老人分了幾口肉包給小黑狗；起身準備離開的老人， 發現小黑狗跟了上來，轉身又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繼續行走，小黑狗也繼續跟上。最後一幕，從花朵盛開的枝葉間，看到老人與小黑狗，一齊並行。

 

 

    作者充分運用了書的構成，每個角落都在為故事鋪陳，都在幫助這個故事的 述說。首先是封面，白狗的側臉望向左邊，被溫暖鮮明的黃色襯托，一本以鉛筆 素描、無色灰階呈現的繪本，何以封面會選用這樣的顏色作為底色？已經為這個 故事的調性以及結局埋下伏筆。前蝴蝶頁，交代了故事的開頭是在城市的夜裡； 而後蝴蝶頁，圍著老人的圍巾的小男孩，倚靠在巨大的黑狗身邊，一同坐在巨大的番茄上，遠方是開闊的農村景象。小男孩舉手對天空打招呼，順著小男孩的手 往天空看去，白色的雲朵裡，白狗的形象若隱若現。這樣的後蝴蝶頁，也是在呼應這個故事的調性和結局：在回憶和夢幻之中，有著隱隱的哀傷和遺憾，但是， 又帶著希望。

 

 

    檢視各段情節所占的篇幅，會發現，小男孩和白狗在一起，進行遊戲的夢幻 情節，共有10個跨頁；悲劇發生的轉折點，共有2個跨頁；而回到現實後，老人出門和小黑狗相遇的部分，則有7個跨頁。悲劇轉折前後的兩段情節，佔了幾 乎同等份量的篇幅，可以說，作者除了想要述說失去的傷痛和遺憾，同時也溫柔 地想要傳達希望，來撫慰每一個曾經歷失去的我們。

 

    這本無字繪本的另一大特點，就是作者以類似漫畫的分格手法，在書頁裡製 造敘事的節奏。分格的框線，運用了圓角框以及方角框，成為這本繪本自成一格的符碼。睡著的老人被白狗喚醒，變身成小男孩一起進行了一場奇幻的冒險，這部分全都採用圓角框；而在悲劇發生，老人流淚從夢裡醒來的時候，則漸次從圓角框變化為方角框；之後，老人的現實生活，包括準備出門、獨自在公園以及和小黑狗相遇，則全都採用方角框。暗示了回到童年回憶裡的夢境，是圓潤而親切；而當下的現實，相較之下是堅硬冰冷。當然在本書中，作者還採取了滿版出血的 構圖，讓故事的最後破格跳脫了夢境溫暖／現實冰冷這樣的設定，讓結局帶有希望。

 

    這樣的漫畫分格，也製造出了細膩的節奏差別，並且讓運鏡有更多變化。先說節奏差別，在小男孩與白狗一起遊戲冒險的時候，會發現場景和動作變化很多，轉換的很快；而回到現實，老人在梳洗、更衣、出門走到公園的階段，動作則是被細膩拆解，顯得非常緩慢。如此的節奏快慢對比，使得快樂加倍的愉快，而無奈和悲傷則是加倍的惆悵。再說運鏡的變化，作者巧妙運用特寫鏡頭，去呈現飽滿的情緒：買了糖果，小男孩和白狗一起躺在草地上享受，此處特寫了小男孩塞了糖果而鼓起的臉龐以及笑容。這麼近距離的觀看，讓讀者同理小男孩的情緒，感受到幸福滿溢。不過，作者沒有採用整個半頁或甚至跨頁去描繪這個特寫，而是把他安置在左側半頁四格的第一格，接下來的其他三格，幸福的臉龐被落下的雨滴漸次的喚醒了。利用了特寫鏡頭，但卻又加上快節奏的分格，我們可以感受到，小男孩的幸福，是極大卻也極其短暫的。

 

    這本繪本還有許多圖像的敘事手法值得一談。從我們看到老人變身為一個小男孩，並隨著白狗飛出窗外之際，便明白了這個故事的奇幻調性。在小男孩與白狗一起遊戲冒險的階段，更是運用了物件不合邏輯的巨大，來加強這個旅程的奇幻色彩，像是大到讓小男孩和白狗可以在其上跳舞遊戲的巨大的番茄、為白鵝主持正義的巨鵝等。重要的是，在這趟奇幻旅程裡，能夠變大變小的還有白狗和小男孩。在逃離巨鵝時，白狗逐漸變大，大到小男孩可以像拇指姑娘那樣攀附其上。而翻到下一頁，又像是小男孩縮小了，在逗弄癩蛤蟆時可以躲在白狗腿間。而癩蛤蟆發威後，小男孩和白狗的相對大小關係又恢復正常，一同逃跑。如此暗示了小男孩與白狗的友伴關係，有時是一起搗蛋的共犯，有時白狗是小男孩的保護者，如此更見人狗之間關係的複雜和深刻。

 

    因為使用鉛筆素描作為媒材，可以細膩的表現光影，作者也充分運用此一特性來增加故事的張力。這裡以悲劇發生的轉折及其前後情節來說明：在小男孩牽著白狗，舉著姑婆芋趕緊找地方躲雨的那一幕，罕見的，讀者得穿過如剪影一般的樹葉間看著小男孩與白狗，彷彿窺視著他們，隱隱已經讓人感到不安，暗示著悲劇的到來；意外發生之後，貨車的車燈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倒下的白狗以及跪坐旁邊的小男孩身上，兩者身上被大面積的陰影覆蓋，而身後拉長的影子，更是加強了悲劇的戲劇感；同樣的，噩夢中流淚醒來的老人，也因為窗外晨光的映照，像個剪影一樣背對著讀者，我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如此光影所帶來的失落感，卻比直接看到書中角色的表情，還更加巨大。

 

    前面有提到，封面選用了溫暖鮮明的黃色，來襯出白狗的側臉，是作者安排的伏筆。整本繪本以無色的灰階鉛筆素描呈現，一直到最後一幕，是這個故事中第一次出現顏色，我們從黃花盛開的的樹枝之間，俯視一同離開公園的老人與小黑狗。法國畫家馬蒂斯說：「顏色能撩撥人感官的深層面。」看著突然出現的顏色，突然間情感也像黃花一樣盛開，從灰階的內斂情感，變成溫暖鮮明的情緒。讓這個故事，在一個充滿希望而又高張的情緒下結束。

 

    可能是小學自然課所養的蠶寶寶，可能是巷口那會對你搖尾巴的黃狗，可能是在他生命晚年才走進你生活的虎斑貓。可能只是為了作業，可能你們有很好的友伴關係，可能因為你的不懂事或者只是命運的必然，他離開了你。我們生命裡的動物，常常是我們的第一個生命教育老師。我們從他們身上看見大自然的不可思議，體會到生命力的強韌，也時常從他們身上，體會到無常和失去。

 

 

    我認為，《小白》更像是一個「為童年」而創作的作品。從周見信的演講分享裡，可以明白他的創作生涯，時常都在處理「失去」和「悲傷」。若不是身邊朋友愛貓成癡，或者因為創作而喚起的童年記憶，他說成年的自己甚至刻意和動物保持距離，那是一種避免再被「失去」傷害的自保。所以，從《尋貓啟事》到《小白》，雖然同樣是敘述一段短暫緣分和失去，我認為《小白》不僅是圖像的敘事手法更加成熟了，或許也可以說，創作者更加勇於敞開心扉，去描述一段關於童年的失去和傷痛，同時，更加溫柔的為《小白》賦予溫暖有希望的訊息。相信所有曾經驗失去的讀者，都能夠被這個深刻的故事療癒。正因為細膩描寫，就像是一個歷經創痛的人願意娓娓道來一樣，是療傷必經的歷程，這和後續故事溫暖而帶有希望的結局，具有同樣的療癒力量。並且，並不是說「為童年」而創作的作品，就沒有「為兒童」的價值。即使是未曾經歷類似情境的讀者，也能夠從他人的經驗裡有所感受、有所體會和有所學習，這正是文學作品的力量所在。

 

 

    《小白》和《尋貓啟事》都是無字繪本。用文字來表達，相較於圖像，有著更明確的定義；而圖像和文字相反，雖然一樣能夠用來傳達意思，但往往較不精確。因為這份不精確，反而讓讀者有更多自己的詮釋空間，也時常能夠跳脫白紙黑字的權威感，讓讀者更勇於說出自己的看法。同樣的一個畫面，不同人觀看就會有約略不同的敘事，這是無字繪本迷人的地方。雖說這篇文章試圖從圖像的技法和療癒的歷程，來評析《小白》。但更重要的，是身為讀者的你，去翻開他、觀看他、閱讀他，從你自身的感受、經驗和價值觀，去產生專屬於你的，《小白》對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