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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佩軒、陳怡璇、林慶鴻、鄔羽柔、簡幸玲、藍逸貞、蔡巧筠
圖:由編者與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提供
講者:林世仁

 

我家住在大海邊
圖說:《我家住在大海邊》封面


  第一次見到林世仁老師,高高、瘦瘦,黑框眼鏡下掛著淺淺的微笑    ,講座開始,投影螢幕上跳出一張黑白照片: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與鏡子中年輕的自己對視凝望,附上一個問句:「寫作是一種自我救贖嗎?」以此開啟他的創作經驗分享。

 

「千朵的落花,都是千萬朵的第一次」:生命的成長與創作

 

  在思考這個問題前,應該先從林世仁的成長及創作談起:「以詩的三態為例,發展順序是古典詩、現代詩再到童詩,很妙的是,我對於詩作的探尋也是依此序發展。就人生成長過程來說,我是從小孩長到年輕人,再到現在的中年人;但我在寫詩的過程,就是一個『倒退』。」林世仁自嘲「少年老成」,從國高中時期接觸古典詩,大學時寫現代詩,直到退伍後進入兒童文學界,才開始童詩的創作。

 

  退伍後的林世仁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回想起從小到大拿手且喜愛的文字,於是開始投稿、參加比賽,從童話寫到童詩。正式進入兒童文學界後,林世仁在心境上也有所轉變────雖然自己在暗影中長大,但在創作兒童文學的過程中與之產生共振,震掉過往的暗影、回想起過去快樂的童年,才恍然察覺生命本質的喜悅與驚喜。

 

  將林世仁不同時期寫的兩首〈落花〉放在一起,可以發現同樣是離別主題,已從青春時期對「驟別多情去有痕」的哀悼侘寂,蛻變成為「大地媽媽,我要去親您囉―啵!」這樣擁抱生命的喜悅;兩個版本的創作就像沈思者之於小飛象,一個深入生命的核心探問,另一個則張開雙臂向外探索生命無限的可能性。

 

〈落花〉

 

(高中校刊)

驟別多情去有痕,
餘枝無語瘦黃昏。
唯將一宿穿簷雨,
來灑明朝斷月魂。

(2018)

準備好了嗎?
好緊張啊!
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呢!

大地媽媽,
您準備好了嗎?

我要去親您嘍—

「啵!」

 


「如果魚也能來曬曬陽光」:關於海洋的童詩繪本

 

  林世仁第一本童詩繪本《我家住在大海邊》,是以「海」為主題的圖畫詩,找來插畫家李瑾倫合作。為了運用圖畫詩的翻頁營造效果,林世仁構思出從海到沙灘、淺海,一路翻頁到深海、島嶼,再到對岸的沙灘去的過程。不過,寫作期間發生的一個插曲,讓林世仁發現圖、文創作者在實務上的勞逸不均;源頭就是這首詩:

 

        大海是個
        倔強的人
        沙灘也是
        大海把浪花送給沙灘
        「給你,給你。」
        沙灘把浪花還給大海
        「不要,不要。」
        「給你,給你。」
        「不要,不要。」
        可憐的浪花
        一會兒跑到沙灘
        一會兒回到海洋


   原來的畫是李瑾倫將海灘與海洋擬人化,站在沙灘上互推,但林世仁較希望能夠改成雙方「躺著」互推,李瑾倫一開始應允,最後卻沒有改。後來林世仁才明白,原來這圖裡的沙灘全都是用點畫技巧手繪而成,若要重畫就必須全部再重新點一次。這才讓他驚覺到看似一個簡單的指令,對圖像創作者卻是無比浩大的工程。另外像是這首:

 

兩座島在海上
你看我,我看你
他們都很喜歡對方

魚在海底下
游過來,游過去
他們都很喜歡幫島送信

 

  兩座島被海隔開,海面上雙方相互凝視,詩的前半段放在海面上;海面下是魚偷偷在送信,詩的後半段句子放在海面下。圖文排版的搭配在這裡呈現出關鍵的作用,海面上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是海面下波濤洶湧!林世仁以逗趣的口吻說:「談過戀愛就知道了,和心儀的對象看一眼沒有發生什麼事,回到家三天不能平息呀!」

 

兩座島被海隔開,海面上雙方相互凝視
圖說:兩座島被海隔開,海面上雙方相互凝視

 

  關於這本書讓林世仁最自豪之處,是他早在草創構思之時,便已經想到如何收尾,這首詩也是他在本書中最有自信的創作之一:

 

沙灘上擠滿了人
他們躺在海邊 看著藍天
心裡想著
如果魚也能來曬曬陽光
那該有多好


  這一頁還停留在一群人在沙灘上日光浴,最後一頁則接續一個跨頁、無字的畫面:「半夜的時候,海浪已經暗沉下來,星星在海面閃爍,同一片沙灘上,換魚來曬月光。」人曬陽光很舒服,但是魚曬月光更好!同一片海灘換成海裡的朋友作月光浴,獨獨留下一個小男孩,作為兩頁之間的串連,「這樣才有詩意」林世仁滿意地說,而這也成為他出版這本得意之作的理由。

 

星星在海面閃爍,同一片沙灘上,換魚來曬月光
圖說:星星在海面閃爍,同一片沙灘上,換魚來曬月光

 

「左有文字森林,向右跌進詩海」:從童詩到圖象詩的創作巧思

 

  臺灣的圖像詩發展緣起於西方古典圖像詩,它既不屬於童詩範疇,也不分屬現代詩這種類別;成人圖像詩早年因被認為是文字遊戲而不被看重,不過隨著好作品的出現,圖像詩也就漸漸被接受、被看見。林世仁在寫童詩時意外發現,在成人文學被認為是遊戲之作而輕視的圖像詩,在兒童文學裡則享有相反的待遇,畢竟兒童的圖像詩是「玩」出來的才有趣。

 

  每次林世仁在向老師或同學分享圖像詩創作時,一定會以〈邀請〉作為開場:「詩是一句一行,可以直排也可以橫排。首先處理形式問題:因為詩的主角是小螞蟻和長頸鹿,所以我用直排凸顯高低,而直排有齊頭或齊底兩個形式,為了讓兩個主角在地下相逢,齊底會是比較好的選擇。接著思考『如何在不改變文字長短的狀態下讓對話變得有趣味?』這時候,就要加入圖像詩的技巧────視覺變化,圖像詩就是用眼睛去感受,所以可以利用字體的放大和縮小,去模擬長頸鹿蹲下來的過程;而且用眼睛看的時候會發現,原來長頸鹿這麼高,這朵花這麼低,讓中間有個遙遠的空間距離,所以長頸鹿要蹲下來、趴下來,直到與花齊平,才能聞到花香。」

 

  這首詩是林世仁送給大人進入兒童文學的「邀請函」,大人就像那隻長頸鹿,那朵小花正是兒童文學,若大人願意深入兒童文學的核心、低下頭、彎下腰、蹲下身,甚至趴到地上,將內在的孩子與兒童文學齊平,那麼我們將成為第一個被潤澤的人,才能真正聞到這朵花兒的芬芳。

 

  〈有話待會兒再說〉是《文字森林海》中最早完成的作品,詩中沒有提到樓梯,但讀者可以跟隨著文字一步一步下樓梯,還可以搭配不同主角、不同材質的樓梯營造不同的效果,這便是文字排列的魔力;〈煙囪寫詩〉則需要讀者以前後句的關係去判斷閱讀方向,林世仁特別提醒:圖像詩應把其特質表現出來,想辦法讓煙囪的煙從文字中「冒」出來才是重點;而最標準的圖像詩則是〈稻草人〉,這首詩還沒唸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可以看到一個稻草人站在書中,這首詩可以由上往下念,也可以由下往上念,隨這閱讀方向的調換,稻草人說話的對象便從麻雀變成了螞蟻。因為圖像詩沒有標示性,所以可以嘗試不同的念法,這便是圖像詩的趣味!

 

  林世仁也喜歡在書中玩遊戲────〈魔鏡〉這首詩一翻開時,文字便都是左右相反、無法閱讀的,不過根據題目的暗示,只要拿出一面鏡子放在書中間,便能在鏡子中構成完整的紅蘋果,也可以把詩完整讀出來;而在遊戲的部分林世仁還藏了一個小巧思:還沒有拿鏡子去照這首詩之前,有四行文字是已經看得懂的文字,而中間有另外兩行,鏡子一照它就無法構成原來的文字了。林世仁想藉這首詩表達鏡子裡的「真理」是會改變的,也就是世界上沒有一定的「真理」,魔鏡一照,真理就不再是真理了。


   
「世界真(       )」:童詩的創作思維

 

  林世仁回憶自己首次嘗試童詩創作的經驗,「小朋友寫詩的素材都從他們生活周遭而來,像是橡皮擦、鉛筆這種生活用品。」以此為出發點去進行發散思考,既然橡皮擦的功能是拿來擦東西,那自己想要擦什麼呢?這讓他想到「過年大掃除」,所以大掃除可以算是橡皮擦的工作之一;至於要怎麼寫才能富有童趣、好玩且不同於大眾,那就從〈世界大掃除〉開始吧!

 

來!每人一塊橡皮擦
一、二、三、開始!
把「不乖」擦掉 
把「不好」擦掉 
把「不行」擦掉 
把「不可以擦掉」
把所有生氣的眼睛擦掉
把所有搖頭的嘴巴擦掉
什麼都乖
什麼都好 
什麼都行 
什麼都可以
世界真(       )

 

  林世仁刻意將最後一行留下部分空白,邀請大家來填空,臺下同學幾乎異口同聲回答:「真乾淨!」不過林世仁則舉了另一個例子,填入「真無聊!」這樣一來,詩的感覺就完全變了────同樣的句子只要結尾反轉,就會產生極大的差異性,讀起來整個感覺就會不一樣。林世仁特別強調,不要禁止小朋友寫這樣的句子,這反而能增加一種衝撞式的趣味────畢竟越禁忌的東西越有吸引力。「從影像的聯想到主題的確立,從這個方向出發思考但要跳開框架,把它拉到另一個方向才有意思。」林世仁提到詩有很多種寫法,沒有一種絕對的標準。  「童詩可以隨意寫,因為是詩沒有文法、沒有規則的,你可以顛覆所有東西,但是要舉例證明,最後要以詩意的方式結尾。」

 

  「一個好的作品具有最強大的力量是興發:『興起』跟『發動』。」林世仁提到葉嘉瑩的興發感動理論:「詩,應具有興起每個人發動對人世萬間萬物的欣賞與關懷、投入的力量」而在林世仁的作品中也能都感受到這股溫暖且堅定的能量。

 

「五十大壽,五十隻大怪獸」:跳脫想像框架的思考

 

古靈精怪動物園

圖說:《古靈精怪動物園》封面

 

  2014年出版的《古靈精怪動物園》是林世仁對美國繪本大師謝爾.希爾弗斯坦(Shel Silverstien)所著之《謝爾叔叔的古怪動物園》的致敬,林世仁笑稱他在謝爾的動物園隔壁建了自己的古靈精怪動物園。事實上,林世仁在閱讀完該書的半年後,便開始著手創作,前前後後大約創作了七八十隻怪獸,有些是憑空想像,有些是現實動物延伸而來;不過之後由於篇幅需要取捨,又適逢國語日報創社五十周年,以及自己五十歲生日,「真是完美的數字!五十大壽,五十隻大怪獸!」這便是專屬於創作者富紀念意義的小巧思。

 

  林世仁在分享這本書的時候會找動物的實際照片讓孩子去聯想,例如:想到駱駝就會想到單峰駱駝及雙峰駱駝,而雙峰駱駝的駝峰就像英文單字「M」,於是「MM駱駝」就誕生了;接著再從文字「MM」進行角色設定的延伸聯想,「MM駱駝最愛吃MM巧克力,駝峰裡面都是MM巧克力,他一邊走一邊打噴嚏,噴出來的都是MM巧克力;他一邊走一邊噗噗,噗噗出來的也是MM巧克力,所以當你從地上撿起MM巧克力,要小心他是從哪邊出來的!」林世仁打趣的說道。不過他並沒有這樣寫,反而跳出自己想像的框架去思考:「M除了巧克力之外,還能是什麼東西呢?」是麥當勞?或是擠在一起的毛毛蟲?還是不斷舞動的波浪呢?有沒有可能是伸縮自如的彈簧呢?在決定角色形象之前,林世仁回頭思考駱駝在沙漠上的功用────運送貨物,所以林世仁決定將MM駱駝寫成「大力士駱駝」,他能駝哪些東西呢?

 

mm駱駝

圖說:〈MM駱駝〉

 

〈MM駱駝〉


MM駱駝什麼都駝
這一隻駝帳篷
那一隻駝城堡
愛玩水的駝浴缸
愛唱歌的駝卡拉OK
MM駱駝什麼都駝
駝金字塔的走不動
駝氣球的飄呀飄
駝太陽的……
嗯,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MM駱駝什麼都駝
這一隻駝房子
那一隻駝比薩斜塔
喔!這一隻最偷懶
──他讓別人駝著牠
他呢?
他駝空氣

 

  林世仁也以尼采的「精神三變」對照本詩,「精神三變」包含駱駝、獅子、孩子為三種動物,駱駝是人生的第一階段,要扛起生命的重擔以及世間期許,另外可能還有對自我的想像和理想等,負擔過重根本扛不動,詩中的駱駝就好似不同的人在面對生命負重的態度與決斷:「人生理想三餐吃得飽、天天打電動,太輕飄就會被飄走;如果人生理想是扛太陽,那不叫理想也不叫夢想,而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另外,偷懶這隻很像政客,大氣壓力很重我幫你們扛,那都是騙人的。」這是林世仁從文學創作者轉換為欣賞者的詮釋。

 

  鴕鳥最常把頭埋在地底下,他們在地下做什麼呢?是在睡午覺?挖寶藏?開秘密會議?一隻鴕鳥跟一群鴕鳥做同樣的動作效果不太一樣,甚至可以畫一個透視圖來呈現他們的「地下活動」,但林世仁選擇從不同角度切入,「鴕鳥鴕鳥,字面上像是一個駝背的鳥。」所以他反其道而行想了一個〈一點不鴕鳥〉:「一點不鴕鳥是鴕鳥的外星表哥,鴕鳥一害怕就把頭埋進沙子裡,一點不鴕鳥一害怕就咚、咚、咚把敵人埋進沙子裡……」牠並非要攻擊獵人,而是因為太害怕才將獵人埋進沙中,有種窮寇莫追的味道,所以害怕也可能產生強大的破壞力。

 

  書中同樣也收錄了四個翅膀分別飛往四個方向的〈光速蝴蝶〉,由人們眼淚所匯聚而成的〈雨熊〉還有大玩科學排列遊戲的〈千面蛇〉等作品,站在巨人肩膀所創作的作品,記得閱讀時搭配圖像會更加精采,你還有幾隻動物沒看到呢?

 

「人間的孩子再怎麼老,都仍是宇宙的孩子」:在創作中找回自己

 

  談到十多年來對童詩創作的想法或經驗,再回歸到講座開頭的提問:「寫童詩、寫童話對林世仁來說是否是一種『自我救贖』?」

 

  「老實說,我創作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想過這四個字。」林世仁笑著解釋,「自我救贖」一詞,他以往只在成人創作上聽過:「許多成人創作的作品從自身經驗出發,書寫童年時期心中的聲音或幽閉的心情,用以安慰跟作者擁有相似背景的生命,進而產生自我救贖的效果。」這與他心中「兒童創作」的出發點不太一樣。然而,好友的疑惑提醒林世仁「有意識地」去回過頭審視自己一路上的創作,沒想到在一件一件作品的回顧中驚覺自己已經完成了自我救贖的過程。

 

  「有時候自我救贖是人生創傷的療癒。」就像是《失落的一角》中那個缺角的圓,在完整自己的路途中尋找能填補缺口的另一個自我、又或是選擇磨平自己的銳角。「不管是藉由別人填補抑或是自我修練,有時候,自我救贖反而是潛在美好自我的一種呈現。」

 

  林世仁認為「藝術」與「藝術家」是不一樣的,應該分別檢視:藝術是美好的,能夠提升人生對美的感知;但創作者不見得,有時候我們會看見人性比較陰影的一部份。以創作為例,當我們面對生命的陽光時,藝術家將光影「光」的部份化作「藝術」呈現,而「影」的部分則扣留在彼此的生命中各自面對的。在創作中,有時候我們刻意呈現光明而不去觸碰暗影,有時候則是選擇直面心中的黑暗,這個探求的過程極其痛苦,所以有時候創作者到後來可能就精神崩潰了。特別的是,此一現象西方較多,東方則比較沒有,「是因為我們在創作的時候是積極正向的,無論那正向是朝哪一方面走去,它都會產生一種向陽的作用。所以當作品往那方向去書寫的時候,內在的潛意識就會跟著被提拔上來。」林世仁如此認為。從這個角度來說,自我救贖就是從一個比較濁雜、負面的自我,回復到一個本然的、正向的自我。那些疙疙瘩瘩的情緒波折與慾望在你回到本然的時候,就不會流於生命陰暗、卑屈的沼澤式慾望跟負面情緒之中。


  自我救贖不一定是意識上的主動追求,但有時候是當你專注在一件事情上────不管你是在教書、工作、當媽媽或是在做任何事情,時間一久,你會發現在潛移默化下,他會回饋給你某些東西,讓你發現你變得比較不一樣了,你的容量大了一點,這是一個從小我到大我的方向,不一定可以完全做到,但你會漸漸發現你是人間的孩子,無論你再怎麼老,在宇宙中你永遠都是一個小孩────從人間的老人變成宇宙的小孩,那就是一種救贖。你會發現,自己不再從「我」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而是從「生命」的眼光來看待自己與所處的這個世界,對林世仁來說,這就是生命的救贖。

 

林世仁
圖說:林世仁講解圖像詩。

 

林世仁合照

圖說:本文撰文同學與林世仁合影。

 

 

責任編輯:陳惠伶、羅雅詠、林岳鋅、李暉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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