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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薛巧妮、楊先婕整理報導
照片:張嚴尹、李國溢攝影
講者:亞榮隆.撒可努(作家、獵人學校創辦人)
 (編按:本文內容整理自兒文所2023/03/22由亞榮隆.撒可努主講的「故事的魅力」講座)

  

  臺東太麻里的香蘭部落,住著一位叫亞榮隆.撒可努的排灣族男子。撒可努是他的名,意味著動物奔馳與植物蓬勃,象徵萬物生生不息;亞榮隆是他的族名,意思是「雷聲」。

 

  人們都叫他「撒可努」──他一定也很歡迎你這麼喚他。

 

 見到你真好,撒可努!

 

  那一天,撒可努走出山林,驅車駛向知本,再走進兒文所某間教室。同學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坐在講桌前,桌上擺著一杯水、兩罐伯朗咖啡,據說這是他最愛的飲料。關注原住民文學的同學親熱地喊他的名;對原住民文學不怎麼了解的同學,像目睹一個活生生的作家從語文教科書蹦出來,神采奕奕地來到眼前。

 

  黃雅淳教授坐在另一張講桌,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她高興地介紹她昔日的學生,也就是講桌前這名黝黑健壯、眼神明亮的男子。於是,同學們知道了──

 

  撒可努曾經讀過兒文所。
  撒可努是排灣族作家,也是獵人學校的創辦人。他的本業是森林警察。
  撒可努有長年支持他的老婆、三個獨立甜美的女兒,以及散居在全臺各地親如家人的同伴。
  撒可努的第一本著作《山豬.飛鼠.撒可努》,先是被哈佛大學應用中文系選為教材,之後一路紅回臺灣,至今被編入國小、國中、高中、大學國文課文內及文學系必讀作品,甚至改拍成電影。……

 



 

  輪到撒可努拿起麥克風,同學們又知道了──
  這些理想、美好的事蹟千真萬確,然而,撒可努也曾和死亡面對面。


  2019年,撒可努二十多年的心血──獵人學校和溫馨的家──在一場大火中付之一炬。他大受打擊,消沉了三個月,期間天天到海邊看海。他感到喘不過氣,想要步入海中,從此一去不回……「還好,女兒們的訊息留住了我,我恍然大悟,她們還需要我。」

 

  一場大火讓一切歸零,撒可努和家人從頭來過,重新出發。
  後來,他們重建學校與家園。
  後來的後來,他回憶這段往事,在教室裡向學弟妹分享自己如何走過死蔭幽谷。

 



  不是每個人都能說出動聽的故事

 

  講座之初,撒可努就談起生命中的低潮,講得很誠懇。他不避談自己的艱辛和軟弱,彷彿將在場每位聽眾當作肝膽相照的老友。他的故事讓所有人不禁豎耳聆聽。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說出讓人聽得舒服的故事。」撒可努突然說,同學們才從他的故事裡短暫抽離出來,個個恍然大悟──這場名為「故事的魅力」的講座,早在撒可努開口時就已經開講。他分享生命經驗並不為了暖場,而是親自展演何為「說故事的能力」,讓聽眾切身而直接地感受故事,並且深受吸引。

 

  撒可努說,許多部落耆老都是說故事的高手,他從中學習良多。就讀兒文所,他則受到有別於原住民口語傳統的訓練,學習系統性寫作。然而,撒可努的故事最大的魅力來自他深厚的口語文學傳統,他的寫作至今依然保留原住民的敘述傳統和思維:

 

  「在兒文所,我學到了『系統』,但對原住民來說,故事與故事之間,是透過作夢和發呆連結起來的,還有聽完故事一覺醒來後,第二天繼續聽,聽了一陣子你才會知道:噢,他現在講的,是昨天講的故事的延續呀!」

 

  故事彷彿一片輕柔的雲彩,易散又飄忽不定,需要被捕捉與編織;故事又好像擁有生命,像一個幽靈,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被觸發、被召喚,又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消失、在風裡遠去。撒可努的敘事有機而充滿不同可能,一如大自然……

 

  然而,撒可努與眾不同的敘事方式,使得他屢遭退稿。「我第一次將我的手稿拿給不是我現在的出版社,是另一家在出版界很有名的出版社時;從編輯到老闆各寫了三封信給我,寫的內容,給了我很多在寫作上的建議和想法,但都不被我接受和理會。那個感受,讓我想到了小時候我的老師看不懂我寫的作文一樣。」

 

  「形容水果很多,我沒有辦法像一般同學那樣寫出『滿山滿谷』或『堆積如山』那樣的成語,我只能在我的作文簿上這樣寫著:我的眼睛裝不滿啦!又或是太陽下山的形容,我寫不出『太陽公公滾著火輪子回去』或『太陽西下伴我歸』,而只能是這樣的形容:太陽被山的稜線吃掉了……

 

  雖然作品最初不受老師和編輯青睞,撒可努還是堅持原本的書寫風格和方式,他很慶幸自己當時沒有採納出版社的建議修改。「我會寫文章,不是學校老師教的,而是我的外公、外婆給我的──我的寫法、文法就只有我有。」長大後,撒可努才慢慢了解,原來他不知不覺繼承了外公、外婆的思維方式,它們從很早以前就根植在他身上了。

 



  童年雖然悲傷,卻是故事寶庫

 

  人們或許都曾被某張照片「擊中」卻不明所以,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把這樣的「擊中」稱為「影像的刺點」,撒可努則把「刺點」的概念應用在他對童年的追憶。有人將撒可努的作品歸為兒童文學,但與其說是為了兒童寫作,不如說他是為了自己的童年提筆。

 

  撒可努說,他讀兒文所不只是「讀兒文所」,也更有意識地游回小時候的自己,並與他對話;他也才意識到,自己筆下許許多多故事都源於童年──儘管他的童年在許多人眼中苦多於樂,但那些關於貧窮、暴力、霸凌、失親的陰暗事實,經過他的自我對話、轉化和詮釋後,南島語族的樂天與正向躍然紙上。

 

  面對生命中的悲歡離合,撒可努無意聚焦於現實的殘酷,而是更珍惜日常生活中僅有的豆點般的幸福,並把它們放得跟月亮一樣大。他或說或唱,或坐或起或走或演,言語中夾雜閩南語和排灣族語──

 

  撒可努把幼時和弟弟躲避父親酗酒後的家暴事件,說演成逗趣無比的「上(屋)梁求生記」;他也將父親遠渡重洋、母親坐守家中的苦悶孤寂看在眼裡,但記憶中最難以忘懷的,卻是兩人互寄錄音帶的深情和久別重逢的喜悅……母親受不了父親拳打腳踢而離家出走後,撒可努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表面上,他似乎不得不被託付給他們,但正是外公教他怎樣成為一名獵人,外婆和阿姨們則向他展現生命陰性、溫柔的面向。

 

  在撒可努與父母、外公、外婆、族人、老師的故事中,那些被訴說得歷歷如繪的場景,還有那些隱藏在每縷記憶裡的細節,無一不飽含情感;詼諧之外也帶著達觀,所有苦難彷彿早已被眼淚和笑聲洗淨、沖盡……
 

 

 

  現場同學們好像被施了魔法,三五成群地躲進小撒可努的眼睛,與他一起在那壓抑與奔放並行的童年世界裡,經驗周遭的一切,在山與海、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尋找生命和自我的平衡。

 



  故事是撒可努的,學校是世界的

 

  說起故事極富魅力的撒可努,不時代表臺灣參與南島國際文學論壇或藝術展(他也是藝術家),和不同國家的原住民創作者交流。說起身分認同,撒可努認為,對原住民而言,認同比血統重要;只要真心喜歡、肯定原住民社群和文化,漢人當上部落裡的頭目或女巫也不足為奇。

 

  撒可努創辦獵人學校,以延續部落傳統,並透過山林教育恢復人與自然對話的本能。關於原住民認同,他認為素養先於文化。因此,獵人學校有三大辦學理念,希望培養每個人:品格、美感,以及對環境、土地有感。不過,他也說這所學校不屬於他這個創辦人,而是世界的──

 

  「獵人學校不只是排灣族拉勞蘭部落的,只要想學習山林智慧,不論性別國籍,都歡迎來此。認同比血統來得重要……我們都是一家人,我想打造世界的Hunter School。」

 

  未來,他計畫成立獵人學校教育基金會,持續以國際化為目標,強化與其他地方南島族群的聯結。他認為教育要有宏大前瞻的願景,就像植物總是朝向太陽生長。此外,父母必須先同理孩子,孩子才能學會同理;成人得允許孩童自由探索,成為自己。「如果媽媽敢跳下懸崖,孩子就可以變成老鷹。」

 


  撒可努的心中住著一位巨人,他胸懷世界,四海一家。
  撒可努的人生是一串串故事,他無比富足、無比快樂。

 

 

 

 

責任編輯:張惠鈞、曾邢家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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