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畫貓的佐野洋子畫什麼貓

文／黃懿蓉
圖／由本文作者提供

宮西達也筆下的貓是講人情味的「義氣貓」¹，凱蒂．哈奈特（Katie Harnett）筆下的貓是一隻到處串門子的「社交貓」²，那佐野洋子筆下的貓是怎麼樣的貓呢？在圖畫書中，貓以擬人化的形象出現並不稀奇，但要怎麼樣才能在眾多貓形象中脫穎而出？

貓像人還是人像貓

　　在佐野洋子《活了 100 萬次的貓》中，不斷輪迴 100 萬次的貓遇見白貓後，便決定對白貓不離不棄，甚至在白貓死亡後，不再重新活過來，不只惹哭讀者，還影響讀者的人生，甚至擁有以書同名的紀錄片³；《我是貓耶》中呈現的那隻「貓性不改」的貓，就算經歷了鯖魚的瘋狂追殺，也還是要吃鯖魚的頑固性格，與人類貌似有某種共通性，假如主角不是貓，還會有這樣的效果嗎？究竟是貓像人，還是人像貓呢？

　　佐野洋子在《貓咪，請原諒我》中提到：「我一直很討厭貓，所以沒想過要養貓。（⋯⋯）比起貓，我覺得抱貓的兒子好可愛。」⁴ 她是因為兒子愛貓而養貓的，然而她卻會去揣測貓的心思，區別家貓與外面的貓，把貓當成人一般思考。在養貓兩年後，佐野洋子養了狗，家貓卻失蹤了，她寫道：「說不定牠討厭我們。說不定牠嫉妒那隻狗。只要想到那隻貓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對自己的感情和脾氣失去自信。」⁵ 看得出佐野洋子對貓的情感很複雜，也許她不斷畫下有關貓的故事，是想嘗試理解貓的一種過程，儘管討厭貓，卻會因為兒子喜愛而嘗試熟悉，這份感情充滿了愛的溫度。

佐野洋子畫的貓中，有穿上衣服、鞋子直立行走，還戴上帽子去河邊釣魚的貓小弟（如圖一）；有穿著吊帶褲、戴上帽子甚至嘴巴叼著煙斗的貓（如圖二）；也有因白貓死去，以坐姿抱著白貓、張嘴嚎啕大哭的貓形象（如圖三）。若以外型去思考這些貓的擬人化程度，從原型、半人型、完全人型三種型態⁶ 中，牠們皆屬於半人型。也就是相較於忠實還原動物的原本外型，如迪士尼動畫《獅子王》；半人型的身體構造更接近人類，會直立行走、穿衣服等，如同迪士尼動畫《動物方程式》中的角色。

圖一：《五歲老奶奶去釣魚》

圖二：《我是貓耶》

圖三：《活了100萬次的貓》

這些角色之所以栩栩如生，是因為將貓融入「人的特質」來喚起讀者的共鳴，進而產生對角色的認同感，《好繪本，如何好》中指出：「一旦我們對角色產生認同，原有的價值判斷、道德標準，也會在故事中跟著移轉。」⁷既然如此，佐野洋子為何不以人類為主角呢？試想《活了 100 萬次的貓》書名變成《活了 100 萬次的人》、《我是貓耶》變成《我是人耶》，光從書名去想像故事內容，在幻想的可能性上似乎就下降了許多。像是「活了100萬次的人」狀似在講人類輪迴，不禁會聯想到宗教故事；「我是人耶」則讓「人」覺得有什麼好稀奇，大家不都是人嗎？《五歲老奶奶去釣魚》中描述老奶奶與貓小弟的故事，若將貓小弟置換成人小弟，那就是孫子與老奶奶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似乎比比皆是。

以人類作為主要角色也可能產生說教感，將矛頭指向讀者，若沒有好的劇情支撐，便會淪為生活的日常，也會缺少虛擬故事的新鮮感。也許這種似人又非人、似貓又非貓的曖昧地帶，反而能產生距離的美感，讓故事狀似沒有道理，卻又饒富哲思。如同佐野洋子討厭貓又愛畫貓的矛盾，讓人覺得這才是人性啊！她在《那邊的女人，這邊的貓》寫道⁸：

所謂成長，
是讓自己變成一個大袋子。
在這個大袋子中，鉅細靡遺的記錄著
從我出生開始的一切。
所以，不要認為我四十八歲。
我既是五歲，也是十九歲。

既然成長是一個大袋子，那麼在愛貓的同時，也能混雜著當初討厭貓的心情，要將這種又愛又恨的情緒展現，勢必有某種矛盾，而半人型的貓，恰好游移在人與動物之間，從基礎認知上的矛盾來開展的故事恰好不過。

人對貓的鏡像模仿

佐野洋子除了上述三本以貓為主要角色的圖畫書，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出現各形各色的貓，像是《老伯伯的雨傘》的故事尾聲，那隻冷眼旁觀的寵物白貓；《被生下來的孩子》結尾與被生下來的孩子一起睡在床上的貓，這兩隻貓沒有經過擬人化，是真實的貓形象。讓人想起佐野洋子在《那邊的女人，這邊的貓》寫出貓與人的對話⁹：

「有時候，我會像貓一樣睡覺。」
女人笑著說。
「因為，這樣腦子裡不用想任何事。」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從來不曾想過要模仿人，
完全不想。

這段話以貓的角度來書寫，可見貓是十分自信且瞧不起人的，而《被生下來的孩子》結尾是這麼寫的¹⁰：

晚上，被生下來的孩子穿上睡衣，對媽媽說：
「我要睡了。我被生下來以後，好累。」
媽媽笑了起來。
然後，媽媽緊緊抱住被生下來的小孩，
親親他，跟他說晚安。
被生下來的小孩睡了一個沒有夢的好覺。

有趣的是，床上的貓與被生下來的孩子，這兩個生物睡著的姿態是一模一樣的（如圖四），彷彿在呼應著《那邊的女人，這邊的貓》中，女人（人類）會像貓一樣睡覺，而且剛好被生下來的孩子也作了一個沒有夢的好覺，的確是腦子裡不用想任何事呢！這些被生下來的人類都想模仿貓，當個無憂無慮的人，可惜似乎事與願違，難怪貓不想模仿人。《老伯伯的雨傘》中最後一頁¹¹，那隻寵物白貓的一瞥，狀似也在說著：「還好我不是麻煩的人類，出門還要帶傘。」（如圖五）

圖四

圖五

除了真實的貓外，仍有擬人化且非主角的半人型貓出現在圖畫書中，比如《精靈馬戲團》裡，精靈奶奶變出兩隻曼妙舞姿的貓，牠們一個穿洋裝，一個穿西裝、戴高帽，並都手拿拐杖，隨著音樂搖擺，四周瀰漫著玫瑰色的空氣，雖然這兩隻貓人模人樣，卻都沒有穿鞋子，很接地氣（如圖六）。瀏覽其他佐野洋子畫的貓，只有《五歲老奶奶去釣魚》的貓小弟在釣魚時，有穿上鞋子，其他作品均不見穿上鞋子的貓。不論擬人與否，這樣的姿態彷彿暗示著，儘管貓穿上衣服打扮成人，牠們到底還是貓，仍保有某部分的動物特質，反過來說，人也無法打扮成貓，我們終究還是人。

圖六

《飛天獅子》裡不斷讚嘆獅子的半人型直立貓咪們很特別，佐野洋子難得將一群貓聚在一起，除了《活了100萬次的貓》中，白貓與主角貓生下孩子成群的畫面，不見其他作品有這樣的群聚貓咪們，而且這些貓咪居然還五顏六色！（如圖七）佐野洋子通常賦予貓咪的顏色都是單色或暗色系，比如黑貓、白貓、黑白條紋或虎斑貓，然而《飛天獅子》裡的貓超乎自然色系，有綠色、藍色、紫色、粉紅色、亮橘色⋯⋯甚至上述顏色混雜的貓，有可能是為了配合獅子的多彩色系，讓畫面更有整體感，也有可能是利用媒材壓克力重複堆疊的特性，讓多色的貓相較單色創造更豐富的層次感。在獅子死去時，貓咪們出現了明顯的眼睛形狀變化（如圖八），在《我是貓耶》裡也有精湛的瞳孔描摹，除了瞳孔、眼睛形狀的改變外，《活了100萬次的貓》中也有瞳孔顏色的變化。

圖七

圖八

細數佐野洋子畫貓使用過的媒材，包含水彩、壓克力、代針筆等，在多樣的媒材表現上，都能看見佐野洋子熟練的繪畫技巧，要將貓畫得像，首先要掌握牠的特徵，比如臉型、眼睛形狀、花紋、口鼻形狀、毛的長度等，若能找出越多特徵，觀察得越仔細，就能畫得越好。佐野洋子的貓保留許多筆觸與肌理，並不用輪廓線去框住貓的外型，任其邊緣輪廓保持畫筆痕跡，彷彿貓毛就在圖中恣意生長，這樣的形象應和著貓的野性，讓整幅畫躍然紙上。

貓啟發人的領悟

佐野洋子筆下的貓充滿人性，但並非像宮西達也筆下的貓充滿原諒與和解，而是實在的經歷過苦痛、犯錯與執著，在這些偏執與意外之後，重新生長出獨特的「貓生哲學」，她展現出的貓不只有單純的療癒感受，而是經歷過深刻的過程，並有所成長的生命軌跡，這樣的貓豈不讓人敬佩、愛憐？

註釋：

¹宮西達也的貓系列有三本：因為小老鼠給了貓桃子，便不吃老鼠的貓（宮西達也，張桂娥譯，《喵嗚！》，台北市：小魯，1997。）；老鼠成為貓的老師，貓主動救了摔下樹的老鼠（宮西達也，張桂娥譯，《吱吱》，台北市：小魯，2010。）；搶桃子的花貓和黑貓互相競爭，最後卻互相道歉了起來（宮西達也，劉康儀譯，《黑貓與花貓》，台北市：小魯，2014。）
² 凱蒂．哈奈特（Katie Harnett），黃聿君譯，《一隻很多名字的貓》，台北市：小天下，2018。
³ 紀錄片以攝影機捕捉下作者佐野洋子生前的最後光陰，以及因讀過此書而改變一生的讀者。《活了一百萬次的貓》（100万回生きたねこ），日本：小谷忠典，2012，DVD-ROM。
⁴ 佐野洋子，陳系美譯，《貓咪，請原諒我》，台北市：大塊文化，2016，頁 157。
⁵ 佐野洋子，陳系美譯，《貓咪，請原諒我》，台北市：大塊文化，2016，頁 159-160。
⁶ 張資敏，〈萌擬人萬物論：擬人究竟在「萌」什麼〉，刊載於《CCC 創作集 11 號：擬人勢力來襲》，2019。提及以外型區分擬人角色，可以分為完全人型、半人型、原型三種。原型保留大部分的原始外型，只賦予人格或加上輔助表達情感的四肢或五官，例如迪士尼動畫《獅子王》；半人型以動物擬人居多，身體構造接近人類，能直立行走，例如迪士尼動畫《動物方程式》；完全人型為非生物或抽象概念的轉化，例如將國家擬人化的動畫《義呆利 Axis Powers》。
⁷ 郝廣才，《好繪本，如何好》，台北市：格林文化，2006，頁 39。
⁸ 佐野洋子，王蘊潔譯，《那邊的女人，這邊的貓》，台北市：方智出版，2002，頁 43。
⁹ 佐野洋子，王蘊潔譯，《那邊的女人，這邊的貓》，台北市：方智出版，2002，頁 5。
¹⁰ 佐野洋子，林真美譯，《被生下來的孩子》，台北市：青林國際出版，2006，頁 30。
¹¹ 佐野洋子，林真美譯，《老伯伯的雨傘》，台北市：步步出版，2018，頁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