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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的撥火棒

文:蔡宜容

 

  書籍以自己的方式好客,書會帶著其他書進家門,呼兒將出換美酒,我自然是那個「兒」。至於你最心愛的那一本,它往往特別大膽,因為跟你特別知心吧,呼引誰來從不打聲招呼,人都到家門口了,我的意思是「書」都到家門口了,「兒」還能怎麼辦?那就熱烈歡迎吧:進來進來,快進來,自己找地方坐,我一會兒就來讀你。

 

  我的《福爾摩斯》就這樣為我招來許多其他更多的書,有些我真的一會兒就去讀了,有些一時半會兒還沒能顧上;有些讀了約莫是懂了,有些讀了顯然還是矇的;無論如何我們都乾杯了,也許不到三百杯,但盡歡銷愁總是有的。我因此想著,總有一天要說說那些年福爾摩斯為我帶來的書們……那麼,就從撥火棒開始吧。

 

※殺人花斑帶

  《花斑帶探案》收錄在福爾摩斯冒險史,根據華生大夫的說法,這個案子發生在1883年,當時他與福爾摩斯的「情誼」剛開始不久。從時間軸推斷,名偵探與好醫生於1880年在貝克街221b租屋同住,也許他的意思是兩人的夥伴/室友關係剛開始不久,也許他的意思不只如此,很多書迷這麼推測,但是我們很難聲稱我們確實知道華生大夫的意思。(容我稍晚再回過頭談一談「知道」這兩個字。)

 

  總之,在這個極其特別且駭人聽聞的案件中,殘忍的繼父為了謀奪妻子遺產,設計謀殺一對適婚年齡的雙胞胎繼女,姐姐死了,驚恐且警覺的妹妹來到貝克街,委任福爾摩斯進行調查。妹妹前腳剛走,那位大塊頭的粗暴繼父就衝進221b叫囂,威脅福爾摩斯少管閒事,說著抄起壁爐邊的撥火棒,徒手將之拗彎,繼續嗆聲,「看見沒有,你最好別讓我逮住。」粗漢撒野的過程中,福爾摩斯始終保持微笑,提醒他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等那人走了,他笑著對華生說自己漢草沒人家好,不過,如果粗漢繼續賴著不走,也得讓那人瞧瞧,論手勁他也未必會輸,說著,「福爾摩斯拾起那枝鋼鐵撥火棒,冷不防一拗,將它拗直了。

 

  比一般人更瘦更高的福爾摩斯其實是個劍道高手,拳擊是專業級,居然還能百煉鋼繞指柔!我從此記住了福爾摩斯的撥火棒與撥火棒的英文Poker,覺得居家用品中再沒有比撥火棒更酷的了。當然,不論是花蓮或臺北的家裡都不會有這種東西,但是花蓮家裡拜拜祭祖的時候會燒金紙,爸爸找了一隻細長的鋼棍翻攪灰燼,確認金紙全部燃燒,我私下稱那枝鋼棍為Holmes’Poker,福爾摩斯的撥火棒,每次搶著翻攪灰燼時總有一種隱隱的趣味與快樂。是的,我試過,鋼鐵不是請客吃飯,拗都拗不動。

 

  後來,我遇見一本書:《維根斯坦的撥火棒》Wittgenstein’s Poker, 我一邊讀,忍不住想抓起我的金紙撥火棒滿院子耍一耍,當然不是殘忍繼父或福爾摩斯那種耍法,是孫悟空耍金箍棒那種。

 

※維根斯坦的撥火棒

  2001年出版的《維根斯坦的撥火棒》是英國BBC記者大衛‧艾德蒙茲與約翰‧艾丁諾合著的一本小書,如副標所示,這本書聚焦於一場發生在兩位偉大哲學家之間十分鐘的爭論。時間是1946年10月25日晚間,地點是英國劍橋道德科學俱樂部,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應邀發表演講,俱樂部主席維根斯坦與哲學家羅素都在場。奧地利猶太家庭出身的波普爾剛以《開放社會與其敵人》揚名立萬,他就是提出「凡不可被證偽的命題,均非科學命題」的哲學家;羅素已經是哲學界超級巨星;至於同樣來自奧地利猶太家庭的維根斯坦,他無法被歸類,他是傳說中喜怒無常,令人又愛又怕的孤獨天才,他被稱為當時最出色的哲學家,人們認為他的作品極具吸引力卻不易理解,帶著某種神秘的阻絕性……當仰慕者還把他的《邏輯哲學論》當成富於「神諭」色彩的書寫,他已經在思考並推翻自己的語言哲學。

 

  回到1946年那天晚上。波普爾與維根斯坦針對哲學的基本性質激辯,接下來的發展眾說紛紜,有一說波普爾與維根斯坦以各持燒紅的撥火棒開幹,波普爾在自傳中說維根斯坦「全盤駁斥」他的主張,把撥火棒當成指揮棒似的強化語氣,波普爾請他「不要用撥火棒威脅受邀的講者」,維根斯坦扔下撥火棒,甩門走人。

 

  當天在場的多位學者有人呼應這種說法,有人說波普爾「錯得離譜」,如果波普爾明知不是這麼回事卻有此一說,那麼他就是說謊;如果波普爾只是如實說出自己記憶中事情的發展(也許這發展從什麼地方開始扭曲,波普爾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實偽之間怎麼區辨?另一位在場人士提到波普爾從一開始就發動攻擊,畢竟,還有什麼比撂倒無與倫比的維根斯坦更甜美的勝利?隨著攻擊與反擊的火力雙雙加劇,維根斯坦拿起壁爐旁的撥火棒激動揮刺,儘管他平常說得興起一向都是血脈賁張,但此時情況有點失控,這時「似乎」是羅素說話了:「維根斯坦,立刻放下撥火棒!

 

  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三位哲學家齊聚一堂,兩個人差點打起來,另一個出言制止……在場的目擊者人人親眼所見,事後說法卻莫衷一是,這不只是鮮美多汁的學院八卦,兩位作者順著八卦上下左右耙梳,勾勒出當時歐洲的政治與時代氛圍,同時也觸及兩股哲學勢力的拉鋸:哲學問題真的存在?或者那些問題大都源於未能理解語言的邏輯,也就是說,沒只哲學問題,有語言學的難題?當然,最重要的,書中還有羅素口中「擁有魔鬼傲氣」的維根斯坦。

 

※關於閱讀的路徑

  我無法聲稱我讀完或讀懂維根斯坦,事實上我自以為讀過的段落,每次重讀又會產生介於似曾相識與宛然如新之間的感覺,但是我至少是對文字有感應的人,我不由自主受到這樣的文字吸引,想要探究,想要知道他怎麼形成對語言的思考,怎麼修正,怎麼改變……屬於維根斯坦的閱讀路徑或彰顯或隱匿在他的作品裡,或彰顯或隱匿在他人閱讀他的作品裡,而我也要踩著這樣或彰顯或隱匿的痕跡建立屬於我自己的閱讀路徑;我看著維根斯坦斷裂的文字,透過筆記、書寫、討論……老實說我並不特別在意正讀誤讀,走錯路或者多繞路,反正閱讀的思考與轉向、修正與顛覆無往不在,總是比路徑的形成早一步,或者更多步。以下摘錄我在路上看見的神諭或謊言:

 

  • 凡不可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
  • 語言是怎麼發生的?
  • 一個人怎能聽懂他以前從未遇到的句子?
  • 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符號的生命就是它的應用。
  • 哲學不應干預語言的實際用法;它追根究底只能描述,只有用描述去代替解釋,而對一切都原封不動。
  • 人們一再說哲學沒有實質的長進,說現代哲學家腦海所想的仍是古希臘人探討的問題。會提出此種說法的人根本不瞭解為什麼會這樣。那是因為我們語言一直是一樣的,也才會誘引我們問著相同的問題。

 

  我似乎理解了什麼,似乎錯過了什麼,總之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是那種接近「沒有人問還知道,可是要給出解釋時又不知道的東西。依照維根斯坦的舉例與說法,我抵達了語言的界限,而這東西正是我要注意的……哼哼,這語言的深淵。但是你猜怎麼著,我在這深淵界限遇見熟人!這一樂非同小可,界限深淵也就擱置了。

 

  我遇見的當然是福爾摩斯。我怎麼會在維根斯坦的場子遇見福爾摩斯?關於這點,我得先繞個彎,從班雅明的引文願望談起。

 

※BJ4,讓引文說明一切

  這位與維根斯坦同時代,命運卻更荒涼的德國哲學家想要寫一篇全由引文組合的文章,單純組裝,把思考安置在引文背後,不做詮釋,讓思考的過程自動顯現……也許班雅明也想要透過不解釋,不演繹的方式,讓一切保持原封不動,而他的「描述」更激進,描述使用的文字甚至不從自己而來,全為引述,字詞與段落之間的連結就是意義棲停之所,那個連結既存在,也不存在,思考無痕的痕跡就隱身其間,是這樣嗎?不論如何,我將列出一連串引文,不解釋不演繹,也許某種答案將自動顯現,關於我是如何在維根斯坦的場子遇見福爾摩斯…

 

引文1

  他並不是一位博學的人,他的氣質與正規學者不同……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入所做的事物之中……他很少回顧以往的事,如果他這麼做,往往是為了否定自己……他並沒有對古典哲學作品做有系統的閱讀,他只能閱讀那些完全贊同的部分。

 

引文A

  他並不像是為了獲得科學學位而研究任何學科,也不像是要採取其他任何途徑進入學術界。然而他對某些方面研究工作的熱忱卻是驚人的;在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識領域,他的學識異常淵博,因此往往出語驚人。如果不是為了某種特定目的,一個人肯定不會這樣辛勤工作,以求獲得這樣精確的知識。

 

  他知識貧乏的一面,正如同他知識豐富的一面那般驚人。關於現代文學、哲學和政治方面,他幾乎一無所知……最令我驚訝的是:我無意中發現他竟然對於哥白尼學說以及太陽系的構成全然不解。當此十九世紀,一個有知識的人居然不知道地球繞著太陽運行的道理,這件怪事簡直令我難以理解。

 

引文2

  團不存在…可以說的東西一定可以清楚說明。

 

引文B

  把所有的不可能都剔除之後,剩下的雖然讓人難以置信,但那就是真相!

 

引文3

  他的臉孔削瘦而呈現棕色,身形強勁,十分漂亮,額頭上蓋著一捲棕色頭髮……他停了一會兒,顯然是在運用腦力,看起來心無旁騖,他的手彷彿是在佈道似的。其他人都專心而期待地靜靜聆聽。此後我常常目睹這種現象,漸漸把它當作理所當然的事……聽過它說話的人都會明白他是特別的人。見到與思想搏鬥的他,雙手抱頭,時而爆出斷促的話語,彷彿每個字都像在拔刺一般疼痛,喃喃自語說:「天哪!我今天真蠢!」或者大聲吼叫:「我該死的靈魂…誰來救救我!」

 

引文C

  屋子裡只有一個人,他坐在較遠的一張桌子前邊,伏在桌上聚精會神地工作著。他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瞧了一眼,接著就跳了起來,高興地歡呼著:「我發現了!我發現了!」他對我的同伴大聲說著,手裡拿著一個試管朝我們跑來,「我發現了一種試劑,只能用血色蛋白質來沉澱,別的都不行。」即使他發現了金礦,也不見得會比現在顯得更高興。「現在把這一點點鮮血放到一公升水裡去。你看,這種混合液與清水無異。血在這種溶液中所占的成分還不到百萬分之一。雖然如此,我確信我們還是能夠得到一種種特定的反應。」說著他就把幾粒白色結晶放進這個容器裡,然後又加上幾滴透明的液體。不一會兒,這溶液就現出暗紅色了,一些棕色顆粒漸漸沉澱到瓶底。

 

  「“哈!哈!”他拍著手,像小孩子拿到新玩具似地那樣興高采烈地喊道,“你看怎麼樣?”」

 

引文4

  1939年間,他經常到我的住所來,要我陪他散步。我們經常在仲夏公園附近沿著河岸散步,同他散步會使人筋疲力竭,無論他談到什麼,他總是一本正經、全神貫注。為了配合他的思想,我真是心力交瘁。他的步伐很快,有時停下來加強語氣,用他犀利的眼光望著我。

 

引文D

  早春的一天他難得清閒居然有時間陪我到公園散步。此時榆樹已生出嫩綠的幼芽,栗樹梢頭開始冒出五瓣形新葉。我們在一起,不言不語的漫步兩個小時,正好適合一對親密的知己。

 

引文5

  我們一個一個來到,發現他默默坐在帆布椅子上,不朝任何人打招呼,他的神色嚴肅、顯然身陷在沉思之中。沒有人敢用愚蠢的語言打破沉默。

 

引文E

  有時他把整天的時間都消磨在實驗室或是解剖室裡偶爾也步行到很遠的地方……在他高興工作的時候,他那份旺盛的精力無人能及,但他有時也會陷入某種相反的狀態,整天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從早到晚,幾乎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每逢這樣的時候,我總看到他的眼裡有一種茫然若失的神色。若不是他平日生活嚴谨而有節制,我真要懷疑他有服麻醉劑的瘾了。

 

  BJ4,我真的做得到BJ4?我都聽得見自己顆顆竊笑的聲音。

 

※不解釋的轉向……或換個方向解釋

  幾乎所有提到維根斯坦的文章都會提到他的「魔力」。評論者認為他的觀點及態度都更像是一個創作藝術家,而不像是科學家,謎樣的話語憑增添某種宗教先知或預言家的氣質,他的語言文字總是可以「被人詮釋、再詮釋」,泰瑞‧伊格頓以維根斯坦為題材寫電影劇本與小說,至少有「八本小說、劇本、十二本詩集、六部表演與實驗作品以維根斯坦為題受其影響」,《維根斯坦的撥火棒》的作者認為要解開維根斯坦的「魅惑」,也許得把他當成普魯斯特、卡夫卡、貝克特這類文學人物看待,言下之意,維根斯坦是真實的虛構人物呢,讀者集體認識出來的作者。

 

  福爾摩斯被改編兩百多次登上大小銀幕與舞台,動漫作品所在多有,是改編率最高的文學作品之一,每一次福爾摩斯之死都是震撼讀者、觀眾的大事,每一次福爾摩斯死域歸來都是讀者、觀眾等待的奇蹟,不論是英國、美國、俄國、泰國、緬甸、臺灣、韓國、日本……名偵探與好醫生的古典搭檔、變形搭檔以各種形式、各種語言確認這對終極搭檔「從來沒活過,永遠不會死」……或者可以這麼說,福爾摩斯是虛構的真實人物呢,讀者集體召喚出來的名偵探。

 

  我在閱讀的路徑上,左手持福爾摩斯的撥火棒,右手持維根斯坦的撥火棒,第三隻手握著我家裡的金紙撥火棒,我覺得挺開心的,三隻撥火棒夠我耍的。

 

 


撥火棒的路徑番外篇:

 

維根斯坦喜歡讀偵探小說。他收到朋友自美國寄來的偵探雜誌,回信道謝:

  真多謝!我知道它們一定很好看;雖然還沒開始讀,但是我的慧眼能夠看得出來。因為我的慧眼是一種X光眼,能透視二至四千頁。這便是我得到知識的訣竅……你為我寄來的雜誌真好。目前這兒十分罕見,我的腦子感到營養不良。它們附有精神上的維他命和卡洛里。(摘自《哲學巨擘維根斯坦》)

 

關於「知道」這件事,根據美國哲學家Malcolm與維根斯坦往來期間所做的筆記,維根斯坦這樣解釋:人們喜歡把「知道」當做一種「精神狀態」,現在假定我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況,倘若我說我有某種精神狀,但實際上並沒有,那麼我便是撒謊。不過我可以說我知道如此如此,結果如此如此卻又變成假的,因此我沒有撒謊。所以「知道」並不是一種精神狀態。(《回憶維根斯坦》,收錄在《哲學巨擘維根斯坦》

 

關於引文寫成的文章,梁啟超寫得超好!董橋《字裡相逢》中抄寫了一篇梁啟超集宋詞楹聯,引用別人的詞語,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美妙的閱讀路徑,啊,原來引文是閱讀路徑!扔掉時間軸吧,梁啟超是班雅明的知音,兩人的閱讀路徑多麼曲折迷人。

  天衣芳草接天涯,幾重山,幾重水;墜葉飄香砌,一番雨,一番風…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蝴蝶兒,晚報春,又是一般閒暇;梧桐院,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小樓昨夜又東風,吹皺一池春水;梧桐更兼細雨,能消幾個黃昏…呼酒上琴臺,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明朝又寒食,正海棠開後,燕子來時。

 

※引文1-5分別來自《哲學巨擘維根斯坦》,國家出版社,施智璋編譯。《維根斯坦與『哲學研究』》,五南出版社,瑪莉‧麥金著,李國山譯。《維根斯坦的撥火棒》,時報出版,大衛‧艾德蒙茲與約翰‧艾丁諾著,曾佳琦譯。引文A-E來自福爾摩斯全集。我為了遮蔽資訊,提及人名處均以「他」取代。

 

註:封面小圖出自 https://www.pexels.com/zh-tw/photo/22254/ ,攝影師Alex Láz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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