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我在伊朗長大——《茉莉人生》中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文/王兮穎
圖/取自網路
電影《茉莉人生》(Persepolis)裡的主角瑪贊・莎塔琵(Marjane Satrapi)——即是這部動畫電影的導演,改編了自己的自傳性圖像小說,講述了她在伊朗革命期間和之後的成長故事。
故事中,瑪贊成長於開明的知識份子與貴族末代家庭,是一個勇敢、聰明的女孩,從小就對政治和社會問題充滿好奇。她在德黑蘭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證了伊朗伊斯蘭革命的爆發以及隨之而來的戰爭與壓迫,瑪贊逐漸意識到學校灌輸給她的主張、家人理念和周圍世界的矛盾與衝突。
為了她的安全和未來,瑪贊的父母將她送到奧地利的法文學校。在異國他鄉,瑪贊面臨了文化差異、孤獨和身份認同的挑戰。她努力適應新環境,並試圖找到自己的位置。筆者認為這是她進入第一次大型文化衝突。經過在維也納的小留學生生活,多次搬遷、好友相繼畢業與經歷了數次不甚愉快的戀情,心傷至谷底。
她流離失所甚至空洞無目的的遊走,以至於病倒街頭。瀕臨死亡的她決定回家鄉德黑蘭。回到伊朗後,筆者認爲是她的第二次文化衝擊。(這也是筆者自身經驗,出國唸書,從童年的亞洲經驗到歐洲是第一次文化衝擊。吸收了歐式思想與生活經歷,回到家鄉會對母國做批判式的省查、省思,是為第二次文化衝擊。)瑪贊發現家鄉的變化與自己的期望相去甚遠而消極失落。
因為動畫的篇幅限制,導演選擇將主要敘事重心放在國族興亡,人民的苦難與女性的壓抑。她在傳記漫畫裡更多描述個人在異地求學、交友,對家庭的思念等等,電影簡略的速速帶過,刻意省略她個人傷痛、她的創傷。以下筆者想多闡述這一部分。
瑪贊在發現男友馬可移情別戀時曾說,經歷戰亂的她卻因失戀而被打倒。其實獨自在外生活多年的瑪贊已在壓力飽和的邊緣,發現男友出軌,僅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對生活本已失去盼望,於是將自我放逐於街頭,這個空洞、無力、窒塞的期間,筆者認為瑪贊沒寫出的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是多年來對戰爭、革命中所失去父伯祖輩、失去鄰居女友傷痛的壓抑不住;對國家內鬥的失望;在他人土地上被誤解、歧視;她大量的閱讀、努力的想融入環境卻仍被當外人;一廂情願的付出許久,希望得到理解與愛情,但她只是成為了工具人。多種壓力下她最後力氣用盡,支撐不住大崩潰了。病倒街頭,甚至頻臨死亡,才意識到該回到德黑蘭修復自己。
最愛她、也最看不下去的媽媽提醒之下,她把自己再「聚攏」(pull herself together),逐步一點一點把生活、把自己和家人朋友的關係重新建立起來。甚至有短暫的婚姻關係——這勇敢的嘗試。經奶奶的鼓勵,她果斷的從失敗中走出來。走到此,個體完成修復自己,成為和回到德黑蘭時不同的另一個女子。瑪贊最終選擇再次離開家鄉,追求自由和自我實現。除了表達祖母高潔、尊貴性靈應有的樣貌,她也想依照自小傳承的信念和價值觀,活出新的人生。
一、目睹戰爭與政治動盪
瑪贊的創傷來自於她目睹的戰爭和政治動盪。伊朗的伊斯蘭革命和隨後的伊朗與伊拉克戰爭,帶給瑪贊和她的家庭極大的痛苦和不安全感。她經歷了親人被捕和處決、朋友於轟炸中死亡以及日常生活中不斷的威脅和恐懼(不停的監視、盤問、搜查)。另外對於軍事暴力中的死亡,司法黑箱中諸多的無能為力,根據大衛・J・莫里斯所著《凝視創傷》提到,戰爭中越是曾感到無助感越久(如在壕溝中不分日夜的無效等待),創傷越大。(見圖一至圖三)
▲圖一:革命份子 ▲圖二:革命份子
▲圖三:與阿奴什伯伯受刑前的會面
二、文化衝突與孤獨
瑪贊在奧地利的留學經歷也帶來了創傷。她在異國他鄉面臨文化衝突、歧視和孤獨感,面對修女歧視的言語、同學的誤解,這些都加劇了她的身份認同危機。她的適應過程充滿了困難,並且在嘗試透過戀情融入新環境時,經歷了多次失敗和挫折。瑪贊也曾否認過自己身世來逃避流言蜚語。(見圖四至圖十一)
瑪贊:歐洲向我展開了臂膀,但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圖四
▲圖五 ▲圖六
▲圖七 ▲圖八
▲圖九
若是祖母得知瑪贊自稱法國人,會如何呢?瑪贊心中最高指標是否以祖母為準繩?否則誰能質疑她除了她自己呢?
▲圖十︰瑪贊幻想祖母於黑夜中質問 ▲圖十一:瑪贊學習與孤寂相處。(圖11連假期間瑪贊於空蕩的宿舍)
三、返回伊朗後對國家失望
瑪贊在返回伊朗後再次面臨衝擊與創傷。她發現家鄉的變化和壓迫依然存在,這與她期望的溫暖家鄉不同。她感到失落和絕望,不論是死氣沉沉的市容、對女性的歧視與綑綁、因宗教派系更加保守的、軍事化的整體社會風氣,都讓她更加抑鬱。面對無處不在的監視,無法對抗宗教法規只是更大的無力感,瑪贊難以在這樣的環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也對國家失望,當權者灌輸的偉大理念其實只是自私、官僚判斷錯誤、平白犧牲無辜人命,成為歐美的嘴上肉等等,瑪贊當初的信心越高、失望的打擊越大。
▲圖十二、圖十三:瑪贊與心理醫師對話
四、倖存者內疚
瑪贊身為存活者的內疚。相對於堅持理想而被虐待致死的同學家長,瑪贊存活了下來;相對於被轟炸死於公寓大樓的好友,瑪贊活了下來;相較於叔伯們(阿努什伯伯)為了理念被行刑,她活了下來;無數少年兵、大學生於街頭抗議傷亡,而她有幸逃過,瑪贊對自己的存活感到質疑。瑪贊初回德黑蘭的那一陣子,便如那些返鄉的退伍軍人,他們既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處在一種「非生非死」的狀態。1 (見圖十四、圖十五)
▲圖十四 ▲圖十五
五、瑪贊的修復過程
如前述,瑪贊的母親見女兒如此頹喪,雖不忍追問,但是提醒她須再度找回生活重心。克服創傷是一個複雜且個人的過程,每個人的經歷和應對方式都不同。客觀上有一些普遍的策略可以幫助人們面對和克服創傷,例如:尋求專業幫助、建立支持網絡、自我照顧、正念與冥想、表達自我、設定現實的期望等等,其中幾項瑪贊確實使用,而她的療癒過程如下。
▲圖十六:瑪贊的母親提醒她找到生活重心
(一)看心理醫生
似乎對作者最無效的療癒。不過這是筆者由她對心理醫師的側寫臆測而來。
▲圖十七
(二)運動產生多巴胺
瑪贊也開始運動。運動增加瑪贊身體裡多巴胺的濃度,進而幫助她放鬆身心、減輕壓力。
▲圖十八:瑪贊開始運動
(三)建立連結,找尋童年友伴
在許多庸俗不耐的會面之後,作者想到童年好友。朋友雖然沒了一隻手、斷了一條腿,但他的開朗幫瑪贊解開了部分心結,殘疾的日子還是得過。她看著好友坐在輪椅上的殘破身軀,自己健全平安,還有大好前程,如何把握生命活得更加精彩才不愧於逝去的生命呀!但「自己沒有消極、悲觀的資格」若這麼想,便太輕忽創傷了。
大衛・J・莫里斯指出:「創傷的欺騙性之一在於,通常我們很容易發現某些人所經歷的事情比你經歷的更糟糕,會忽視自己的痛苦,並無謂地延長痛苦的過程。」2 筆者試想,所有的痛苦不分大小都是真實且不容忽視、貶抑。不輕易否認自己所受的苦,反而更健康一些呢?
▲圖十九 ▲圖二十
▲圖二十一 ▲圖二十二
(四)建立專業與自信
透過學習,建立專業與自信亦能產生多巴胺。瑪贊也藉此轉移注意力,不在悲傷情緒裡打轉。進入藝術學習的領域,也在學校為女同學爭取權益。(見圖二十三至圖二十五)
▲圖二十三
▲圖二十四 ▲圖二十五
(五)交友、戀愛增加多巴胺、正腎上腺素、催產素
感情的交流因多巴胺可以產生快樂與滿足感,即使她這段婚姻關係短暫,且調適過程中有摩擦,但一定也有幸福的時刻,借著戀愛中催產素的生成,瑪贊也得到安全感,是正向的療癒過程。雖然發現彼此不適合為長期伴侶,祖母智慧的開導也讓瑪贊釋懷,即便是過渡性的一段關係,但也是很好的學習。
▲圖二十六
(六)找回理想與信仰
動畫中(圖像小說同)瑪贊在孩童時期、少女時期多次質問神,最後甚至埋怨、憤怒也直接噴發:為什麼要犧牲這麼多人命?若要問說瑪贊片終時是否保有信仰?我會說有,肯定有達到平衡和解。
▲圖二十七、圖二十八:瑪贊與神、與馬克思對話
(七)創作作為創傷修復
相對於無法預知的天然災害,人為造成的創傷當中的惡意,對受害者的影響更為長久且難以修復、釋懷。筆者覺得瑪贊為自己做的最重要的療癒是「創作」。透過創作的整理與修裁,與內在的傷痛和解或告別;因自己的某作為亦或沒作為而造成的內疚;原諒自己與施暴者。珍惜家人的開明、智慧教導、珍惜自己的屈辱受挫、孤單寂寞、瀕死體驗、死裡逃生⋯⋯瑪贊一片一片的收集它們成為一段故事、一段小說、一段影片。
大衛・J・莫里斯認為:「創傷的一部分侵蝕力源於其摧毀敘事的能力,那些書寫、講述出來的故事,對於講者和聆聽者都有巨大的療癒作用。以文學形式表達的故事有助於我們以某種方式理解倖存的秘密,沒有其他技術能做到。簡而言之,文學可以在混亂中創造意義。」3
瑪贊經過了重整,最終選擇再次離開伊朗,雖然不得不以與家鄉分離為代價,但她不辱母訓,不斷尋求自由和自我實現。故事核心透過祖母的話,「不因恐懼失去自我意識,使自己變為懦夫」,並傳遞出原諒的重要,不讓自己困在仇恨裡,也展示了人們在面對創傷時所展現的堅韌與勇氣,有尊嚴並優雅的活著!近年可見她在法國生活、創作、持續為伊朗及女性尊嚴發聲。
▲圖二十九 ▲圖三十
▲圖三十一 ▲圖三十二
▲圖三十三 ▲圖三十四
備註
1 大衛・J・莫里斯。《凝視創傷:不是每一種傷痛,都能被看見》,臺北市:三采文化出版,頁12。
2 大衛・J・莫里斯。《凝視創傷:不是每一種傷痛,都能被看見凝視創傷》。臺北市:三采文化出版,頁19
3 大衛・J・莫里斯。《凝視創傷:不是每一種傷痛,都能被看見凝視創傷》。臺北市:三采文化出版,頁24。
責任編輯:羅以樂、Sue、周燕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