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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薛巧妮

 

  那天為了課堂報告,撥了通電話給母親,請她擔任研究受訪者。她雖不完全了解我的研究主題,依然很高興,只因這項研究作為一個契機、一把鑰匙和一扇門,帶領我們這對母女返回我的童年時光。有趣的是,儘管我們曾一起去鄉立圖書館,卻各自對我小時候的閱讀懷著截然不同的印象。

 

  母親認為兒童不宜太早閱讀篇幅過長或過於艱深的書,免得打擊小讀者的信心,壞了閱讀的胃口,可我從小偏偏喜歡「挑戰」難度高的書;中高年級在學校圖書館借了桃莉.海頓(Torey L. Hayden)《她只是個孩子》(歸為特教類別,顯然不是童書)、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車諾比的悲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之作,顯然也不是童書),也在班導的影響下看起金庸的武俠小說(又不是童書了)。此外,較為保守的母親也認為,兒童不應該閱讀限制級內容(色情、血腥、不良思想等);而她對「性」方面書籍的把關相對嚴格,甚至沒收了我購於校園巡迴書攤的性教育漫畫,不過我依然有辦法向同學借來看。

 

  回顧這段童年閱讀史,任何圖書類型,只要我想看,母親其實管不了我。這些書直到十幾年後的現在,她才知道我看過,我也沒有因為閱讀那些書而「長歪」。時隔多年,此「母女晤談」揭示了一件事,它也成為本研究越漸清晰的問題意識基礎:論閱讀,成人設想的,可能和兒童實際需要或感興趣的不一樣。事實上,不光是個別家庭的閱讀方針與行為,舉凡各大圖書獎項的設立、班級圖書櫃的布置、圖書館藏書的採購、實體書店的陳設,乃至網路書店的銷售榜……無不指向「成人為兒童選書」的事實,或者──成人認為兒童「應該」讀什麼。

 

 

「母女晤談」的啟示

  專為兒童生產的文學,我們稱之為「兒童文學」。培利.諾德曼(Perry Nodelman)指出:「兒童文學是根據它所指的讀者而定義的文本。它究竟是什麼,及成人如何看待它,是與社會對兒童的觀念糾結在一起的──尤其是在他們是誰、如何閱讀、及他們該讀什麼。(…)社會之於兒童的概念,其實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的預言。」(註一)言下之意是,兒童與童年其實是社會意識形態的一部分;而兒童文學中的意識形態基礎,正是成人對兒童的假設。哪怕嘴上不說,成人為兒童選書的行為本身,便洩漏了「他們如何看待並理解兒童」(兒童觀)這個祕密。

 

  那麼,我們的兒童觀是怎麼來的?成人對兒童及其閱讀行為,普遍有哪些假設?背後又意味著什麼?成人為兒童選書時,其考量與挑選原則又反映出什麼樣的個別差異?本文擬藉梳理文獻,並分析問卷結果與訪談內容,試答一二。

 

 

歷史中的童年/兒童概念

  兒童文學之所以必要,在於兒童需要考慮其特殊需求與心智程度的書籍。然而,兒童文學在歷史上很晚才出現,且在特定區域誕生。在此之前,兒童文學並不存在,直到成人相信兒童在某些方面與他們不同,因而需要屬於他們的文學。以西歐國家的發展脈絡而言,中古世紀時,兒童屬於成人世界的一分子,不需要特別的文學;到了17世紀,清教徒為了宣教目的製作兒童專屬文本。現在普遍公認的第一批兒童文學作品,是紐伯瑞(John Newbery)自1740年代發行的書籍,而童書是「為了帶給兒童直接的樂趣而製作的書,主要目的不在教導他們」,與清教徒截然不同的觀念出現了──消費者有權利享受他們購買得起產品,以及隨之而來的樂趣。於是,童年與商業密不可分,成為當今稱為「中產階級」所創造及維繫的價值觀(註二)。

 

  及至20世紀,優生學、社會達爾文主義、心理學等「自然科學主義」掛帥,「兒童研究的世紀」到來,從西方世界颳來以科學方法和角度研究兒童的旋風。19世紀後半乃至20世紀初期,位於亞洲的日本也不例外地搭上這股脈動,引進了許多「現代」的教育政策,時人的兒童觀也有了幡然的改變,生命的孕育不再是令人崇敬的現象,而是科學預測與管理下的結果。不過,儘管日本處於「科學時代」(也是日本國內開始用科學角度研究兒童的時代),日本還是出現了反科學主義的「異端者」,高唱不見容於科學主義的「兒童禮讚」與「童心主義」等(註三);如此「浪漫」的兒童觀,後來也隨著巖谷小波、久留島武彥、北原白秋等幾位領袖人物來臺,間接影響了日治時期臺灣兒童文化/文學的發展(註四)。至於20世紀初期,中國時值五四運動,「文學救國」的口號興起,始出現「西方觀念主導」的兒童文學;不少深受五四運動薰陶的知識分子,戰後來到臺,也提筆創作了不少兒童文學作品,如潘人木、林海音、謝冰瑩等(註五)。

 

  由此看來,「童年」不是可以自外於歷史演變影響的生命階段,兒童觀誠然是文化建構的一部分。而童年觀之所以難以界定,在於它們未必都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但從現代讀者對過往兒童文學的態度可知,兒童文學中的意識形態基礎正是對兒童的假設。人們對兒童和兒童文學曾有不同的想法,表示人類曾視為理所當然的看法,不一定是全然或唯一的真理;它們過去是意識形態議題,如今也一定還是。

 

 

問卷調查

  為反映「成人為兒童選書」隱含什麼樣的意識形態,本研究設計的問卷有三個部分:參與者基本資料、參與者對兒童及其閱讀的看法(表一)、參與者選書傾向(表二)。而題目言及的「兒童」指國小(含)以下孩童,調查對象為18歲以上的成人,不拘有無小孩,以及是否曾為孩子選過書。我將問卷上傳至「兒文所碩博班」、「我的教會」和「某閱讀志工培訓」三個社群,也透過親友幫忙轉發,一共收到64份問卷,其中有15名參與者接受訪談。

 

◎參與者對兒童及其閱讀的看法:

【對兒童的看法】請閱讀各選項,並勾選您認為正確的敘述。(可複選) 【對兒童閱讀的看法】請閱讀各選項,並勾選您認為正確的敘述。(可複選)
孩子的理解能力和注意力有限。各發展階段的兒童,理解能力程度不同。 挑選童書時,首要考慮的是適讀年齡。五歲孩子喜歡且能理解的書,勢必與三歲或七歲的小孩不同。
孩子生性天真、無邪、善良,無法理解邪惡或性議題。 孩子很喜歡幻想故事,特別是擬人化的動物故事。
孩子在情緒上很脆弱,接觸醜惡或痛苦經驗,可能對其造成傷害。 兒童故事不應出現暴力、無禮或不道德行為,免得引起小讀者模仿。
孩子生性野蠻,未受規範以前就像動物。故事中的邪惡與暴力,會刺激兒童最原始、也最難以控制的傾向。 孩子喜歡和他們自己有關(童年經驗)的故事,對成人的生活層面(性、職場等)不感興趣。
孩子的本性既非天真,也非野蠻,他們尚未成型,像張白紙,讀什麼就會像什麼。 兒童故事應包含正面的角色模範,作為小讀者的榜樣。
孩子天性自我中心,他們會認為讀到的內容,或多或少都與自己有關──關於他們是誰,以及應該變成什麼樣的人;除外對自身以外的事物不感興趣。 兒童故事最好文字簡單、圖畫明亮繽紛,且有快樂結局。太長或太難的書會讓他們感到挫折,甚至破壞閱讀的興趣。
孩子具有高度的想像力,不認為只有一種現實。 兒童故事也不應描寫可怕的事物,免得嚇到孩子。
孩子生性保守,對體驗全新或不喜歡的事物,有一定程度的反感,大人才必須讓學習變有趣。 好童書會以謹慎的方式教導富有意義的生命議題,讓學習變有趣。
所有孩子都有孩子般的特質,但性別進一步決定了他們的活動、興趣和品味。 其他(參與者自行填寫)
其他(參與者自行填寫)  

▲表一,整理自培利.諾德曼、梅維絲.萊莫著,劉鳳芯、吳宜潔譯,《閱讀兒童文學的樂趣》,頁109〜111。

 

 

◎參與者選書傾向:

您是否為孩童選過書?(購書、借書等)
您是否會與孩童共讀,或互相分享書籍?
您選書有哪些考量?(可複選)

沒有兒少不宜的內容(如:暴力、性)
書籍售價合理
為了孩童的社交需求(如:班上流行某書)
書籍內容符合孩子興趣
自己喜歡,孩童也跟著看(未必是童書)
知名人士推薦(如:該領域專家)
親友、師長推薦
寓教於樂(書籍內容富有教育意義)
內容新鮮有趣(但未必有教育意義)
書籍獲獎無數
某作家死忠讀者
其他(參與者自行填寫)

您會避免讓孩童接觸哪些書?

非童書(繪本、橋梁書、少年或成長小說以外的類別)
內容具有爭議性的書(如:種族歧視、同志婚姻等)
內容可能過於沉重的書(如:性暴力、童工、戰爭等)
內容可能過於艱深的書(如: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哲學名著等)
限制級內容(如:血腥、色情、暴力、不良思想等)
其他(參與者自行填寫)

您是否曾「破例允許」孩童看本來不讓閱讀的書?
如是,請簡述原因。

▲表二,研究者自行設計,訪談時再根據回答延伸詢問。

 

 

  問卷結果顯示,研究參與者高達八成是女性(79.7%);年齡分布以26〜35歲居多(48.4%),36〜45歲次之(18.8%);半數以上(54.7%)具大學(專)學歷,也有不少參與者具碩士學歷(40.6%);其職業主要以文教機關(學生、教師等,42.2%)、一般上班族(25%)和家庭管理(12.5%)為主。雖然僅39.1%的參與者育有小孩(含頻繁與小孩互動的學校教師),但有76.6%的參與者曾為孩童挑選並共讀過書籍,自身多半也有閱讀習慣。我們或許可以試著想像,回答這些問題的多數是什麼樣的一群人──受過高等教育的未婚青年女性,而她們通常與親戚小孩共讀,或追溯自身童年的閱讀經驗回答問題。不可否認的,本研究結果僅呈現特定階級(中產)的觀點,而現實生活中猶有階級、性別、語言、文化等因素需要考慮。

 

  對兒童及其閱讀的看法,參與者相當普遍的看法是:「孩子的理解能力和注意力有限。各發展階段的兒童,理解能力程度不同」(89.1%)、「孩子具有高度的想像力,不認為只有一種現實」(82.8%);「好童書會以謹慎的方式教導富有意義的生命議題,讓學習變有趣」(78.1%)、「挑選童書時,首要考慮的是適讀年齡。五歲孩子喜歡且能理解的書,勢必與三歲或七歲的小孩不同」(56.3%)、「兒童故事應包含正面的角色模範,作為小讀者的榜樣」(51.6%)。可見在相當程度上,他們意識到了「兒童」的特質──處於某個認知發展階段,擁有成人遠遠不及的想像力,又因為兒童還在「成長」,進而十分重視童書的教育意義。

 

  與此同時,參與者為兒童選書的主要考量,也高度肯定兒童作為主體的閱讀需求:「書籍內容符合孩子興趣」(82.8%)、「內容新鮮有趣(但未必有教育意義)」(79.7%)、「寓教於樂(書籍內容富有教育意義)」(75%)、「參與者自己喜歡,孩童也跟著看(未必是童書)」(73.4%)。即使不是童書,只要兒童感興趣,依然會被他們納入閱讀領土的疆域;其中也呈現書籍「功能分流」的傾向,有些書重娛樂,有些重教育,亦有兩者兼具的。而參與者多避免兒童接觸限制級內容(85.9%),亦有相當比例的人不建議他們閱讀內容過於沉重的書(性暴力、童工、戰爭等,40.6%)。對於這般「禁忌」,參與者多半堅持,卻也有一部分(21.9%)的人曾「破例允許」兒童看本來不讓閱讀的書。我很好奇這些數據背後的個別化差異,便繼續透過訪談深入了解每個受訪者的閱讀/共讀經驗。

 

 

個別訪談 ──積極鼓勵兒童閱讀的受訪者

  15名受訪者中(名字皆為化名),僅有紫羅蘭、櫻草、水仙、銀蓮花等4名女士育有子女;鈴蘭小姐、蒲公英先生和山茶花小姐,雖未生育,但因職業之故時常接觸小孩;少數如風鈴草和大理花小姐,偶爾與親戚小孩共讀,其餘受訪者多分享自己童年時的閱讀經驗。其中,鼓勵閱讀較為積極者,當屬櫻草女士、銀蓮花女士和鈴蘭小姐。

 

  櫻草女士幼時受限於家庭條件,父母未提供閱讀環境和資源,但自己小學起就喜歡閱讀,連帶也很重視小孩的閱讀;現加入閱讀社群,平常看的書以教養書、勵志書和工具書為主,也會看共學課程的指定閱讀。擔任故事媽媽時,她會帶自己喜歡的書(偏好內容有趣)到校和小孩分享;對於《嗑藥》、《巧克力戰爭》等議題性小說,也知如何導讀。不過,櫻草女士不無矛盾地認為,小孩涉世未深,應盡量避免限制級內容;爭議性圖書則應避免太偏頗的觀點,除非內容無虞才能放心提供給孩子,致力於取得觀點的平衡。與自家小孩共讀時,為平衡小孩閱讀與手機的使用,她推出閱讀獎勵機制,如果他們答得出針對某書的提問,就能換取手機卡,爭取手機使用時間。

 

  銀蓮花女士自身的教養觀與經驗,從反思父母親而來。父親採取傳統日本式教育,較嚴肅,講究規矩;母親溫柔、同理小孩,以致銀蓮花女士為人母後,自許關照每個小孩的獨立需求和自主性,並塑造良好的家庭溝通環境和氣氛。她也十分重視孩子課業外的學習,曾自組共學團體,現和友人經營讀書會和閱讀志工培訓社團,積極參與小孩的教育,提供豐富藏書,包含:英語、史地、美術、詩集、哲學、心理學等。銀蓮花女士從孩子幼時起,就帶他們參與參與各式課外活動,並動員全家協助參加科展。而銀蓮花女士與先生皆從事廣播媒體工作,與孩子共讀時,尤重孩子的表達和思考能力。書不一定用「眼」看,也能用「耳」聽,更重要的是鼓勵孩子開「口」討論;閱讀亦不排除爭議性內容,但一定會和孩子們討論,平等看待、尊重他們的觀點。

 

  鈴蘭小姐的父親是勞工階級,卻很重視教育,不吝於為受訪者買書;書都是她自己挑的,不少為兒童文學經典,比如《夏綠蒂的網》、《愛麗絲夢遊仙境》、《三國演義》、偉人傳記、奇幻小說等。作為中年級教師,她會在自己的班級推出「閱讀小果農」閱讀獎勵機制,根據選書分級難度蓋章(繪本/漫畫→橋梁書→小說),集滿獎章就能兌獎;而鈴蘭小姐中年級就看《哈利波特》,便不會限制「程度好」的孩子挑戰「難一點」的書,以尊重每個孩子的閱讀需求。身為教育工作者,鈴蘭小姐對選書與閱讀自有一番期許:她認為「故事」是包裝內容的「工具」與「手段」,寓教於樂是童書不可割捨的特質和功能。此外,性內容要把握好尺度,「引起模仿、造成罪惡感」或「有能力自保」只有一線之隔。對於選書,她很重視教育意義和插畫風格,但挑繪本與橋梁書的標準不同。橋梁書為了培養孩子的閱讀耐心,書有趣但沒有教育性無妨(引起閱讀動機更重要);繪本還是有教育意義為宜。根據自身經驗,鼓勵閱讀是為了提升孩子的閱讀理解能力,此舉連帶有助於提升學科表現,故閱讀貴廣不貴精,此階段閱讀不宜太偏狹。

 

  上述受訪者均正面看待童書的教育意義,事實上,問卷結果也顯示多數參與者認為「好童書會以謹慎的方式教導富有意義的生命議題,讓學習變有趣」(78.1%),但他們在選書時,兒童本身的閱讀興趣和樂趣更重要(82.8%),這一點也呈現在幾位受訪者的回答中:風鈴草小姐與親戚小孩共讀時,優先分享自己喜歡的繪本(甚至不顧對方年紀,而自己偏好畫風精細、故事性強的繪本),也不一定選擇有注音和教育意義的書;她為小孩選書雖然純為樂趣,但也不否認並排斥童書的教育意義,前提是樂趣與教育功能兼具,如果只為教育,就不會買單。薄荷先生也認為,好童書不能光有教育目的,也要兼具美感和文學性。而某些書與其說是兒童不宜,不如說部分童書往往簡化脈絡,或有明顯教育意圖,在他看來,這種「差勁」的童書少看為宜,他也曾和孩子討論過此書為什麼不好。

 

 

▲鈴蘭小姐積極推廣班級閱讀(照片由鈴蘭小姐提供)。

 

 

閱讀作為一種教養益品

  從上述櫻草女士、銀蓮花女士和鈴蘭小姐的經驗中,不難看出「閱讀」作為「文化資本」帶來的好處;無論是求知或純為樂趣,閱讀都意味著更多選擇和可能性,而不同社經地位的家庭所提供的資源亦有不小的落差,不只是金錢、經濟資本的多寡,或是教育、文化資本的高低,階級經驗也形塑了人們的價值品味、生活方式、生命敘事等。而索耶(Andrew Sayer)提出「教養益品」的概念,意即養育者所偏好追求的教養目標,「外部益品」可轉化為工具利益,如有利競爭或階級流動的成績、文憑、證照、技能等;「內部益品」符合價值理性,如快樂童年、身心健康或道德品格等(註六)。這些受訪者,無論出身於中產或勞工階級,他們都肯定閱讀作為「內部益品」的價值,即便他們的文化資本條件各不相同,與孩子共讀討論的能力亦然。 

 

  在櫻草女士和鈴蘭小姐的敘事中,隱含著她們的父母輩身為勞工階級,能提供的教養資源有限,閱讀是其中之一,這也連帶使她們重視閱讀。而水仙女士(家母)作為唯一沒有大學(專)學歷以上的受訪者,童年時家中幾無藏書,婚後亦因經濟條件有限,很少帶孩子出遊,也沒讓他們學才藝,卻會帶他們去圖書館,希望對他們的童年有所彌補,讓生活娛樂多些選擇,也避免他們光是埋首課業;而孩子挑的書都借,她不會加以干預。不同於受過閱讀推廣訓練的櫻草女士和鈴蘭小姐,積極和孩子們共讀討論,當時忙於照顧孩子和公婆的水仙女士,無暇也沒有能力這麼做,因此任由孩子自己閱讀,對於性方面的議題也傾向交由學校教育,自身並不鼓勵討論。

 

  中產階級代表的受訪者,如茉莉花小姐,其父母學商,皆重視閱讀,也有閱讀習慣。母親從小參考國外教養方式為小孩讀故事,也會買套書;父親則經常帶她與弟弟們上圖書館。此外,她的父母認為電視不利於增進孩子的判斷力,因此家中沒有電視,卻會全家一起分享、討論所讀的書,培養感情。因此,茉莉花小姐對孩童閱讀的看法也相對開放,認為規範閱讀防不勝防,不如營造可以輕鬆討論的氛圍,針對孩子一時無法消化的內容隨時討論。

 

  至於蒲公英先生,父母是公務員,個性嚴謹,自家藏書多為小百科、偉人傳記、兒歌、《三字經》等,沒有小說讀物;小時候像交差作業一樣閱讀這些書,連帶消磨掉自己的閱讀興趣,年紀稍長後便很少閱讀。由於從小家教重視品格教育,蒲公英先生對此也十分重視,但不同於童年時父母的做法,他認為成人應該提供孩子好的學習素材,卻不能用死板的方式。與蒲公英先生的童年閱讀經驗形成對比的,是曾任教師的紫羅蘭女士。紫羅蘭女士喜歡閱讀,卻不勉強女兒閱讀;她們之間相處起來像朋友,她也盡可能提供多元的書籍選擇,不加以限制,並引導女兒在過程中慢慢找到其興趣所在。而兩人有不少共同喜歡的書籍,其中不乏成人向的漫畫《岳》(山難救助題材)、《彎彎》(幽默生活)等。

 

  翠菊女士出身於書香世家,祖父(校長)與父母均重視閱讀。父親(科技公司管理人員)閱讀廣泛,科學、文學、藝術無所不包;母親(家管)沒那麼愛看小說,但很喜歡聽故事和講故事,持續創作兒童小說。幼兒園起,她就和哥哥自由出入書店,自由地挑書;剛開始由母親念故事,後來識字多了,便自己選好坐在地上看,從小為自己選書,父母也都會買單結帳。翠菊女士認為,童年閱讀經驗影響自己選書標準,如有小孩,她會仿照父母做法帶小孩去書店童書區自行閱讀;至於意識形態強烈的書,則會提供其他觀點的書供比較。

 

 

兒童觀與童年閱讀相呼應

  童年的閱讀經驗確實影響受訪者的判斷、價值觀和行為,尤其是情緒方面(看恐怖小說引發的刺激悚然),以及對於特定主題(霸凌、性、戰爭、愛情等)的認知。前者如水仙女士,童年時看《藍鬍子》造成心理陰影,便認為孩子應避免接觸恐怖故事,免得受驚做惡夢;再如翠菊女士,從小就怕看偵探小說(茉莉花小姐卻愛極了)、恐怖故事,小時候也的確因此變得疑神疑鬼,而被母親建議「害怕就不要看,敢看再看」;還有蜀葵小姐不認為《哈利波特》是童書(不同於鈴蘭小姐向學生推薦這本書),因為書中有些兒童不宜的場景(如霸凌),怕他們不恰當地模仿(蜀葵小姐幼時曾遭霸凌)。

 

  至於未育有小孩,平時也較少與他們互動的受訪者,其分享也多源於自身童年閱讀經驗,或來自後來習得的教育觀念。比如百日菊國小時曾在表哥房內找到《神行太保》(校園暴力類型)漫畫閱讀。閱讀時不覺得受到不良影響,反而有助於紓解壓力、增加能力感和自信;與此同時,他雖因此迷上打架,卻沒有釀成太大的事端。此外,他的父母儘管對「性」相對保守(母親對此絕口不提,父親則抱持批判性的立場),但他從小只要是想看的書都會偷偷拿來看,因此就算是限制級或議題性內容,也覺得不用過於限制,而是拿來當作與孩子共讀討論的素材。

 

  與百日菊相仿,薄荷先生從小家裡有什麼書就拿來看,他十分重視自己的閱讀需要,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書中可能有性與暴力內容),成人並不加以干預。因此,他認為小孩沒什麼不能看,但也根據自己當時閱讀的感受與情境,同意小孩「單純、不諳世事與社會規範」。山茶花小姐也認為,國中以上就能自行閱讀暴力跟性的主題了,當時她班上便有這些書私下流傳,與其禁止,成人不如一起閱讀;不過,「與低年級小孩一起看《鬼滅之刃》卻有些不妥,他們怕得要命還是偏要看!」低年級在閱讀選擇上,確實有更多顧慮。而海棠花小姐大學主修教育,對兒童認知發展有清晰概念;她不只有理論依據,平時也收看教養文章和相關YouTube頻道,因而有明確的共讀步驟(如:分齡、共讀、講解)與選書原則(教導生活習慣、培養同理心和品格教育為主)。

 

  此外,部分受訪者的觀點即使來自童年經驗,成年後亦不乏矛盾。比如早早獨自閱讀成人文學經典──如村上春樹、川端康成、沙林傑(J. D. Salinger)等──的受訪者(茉莉花與大理花小姐),成年後反而會擔心這些書消極人生觀所致的負面影響,因而建議有成人共讀討論為宜。這樣的觀點頗似林良的看法,認為年輕讀者與「過於沉重」的讀物之間應有一座「橋梁」:「(…)一跳跳進『成人讀物』的世界裡去,狂熱地閱讀很可能對他並不適合的文學作品,使自己的心靈呈現昏亂早熟的不平穩狀態。」(註七

 

 

更細緻的閱讀行為考量:科技產品、個別興趣、同儕影響

  15名受訪者中,3名(櫻草女士、茉莉花小姐、大理花小姐)提到了閱讀之於電視、3C產品間的消長關係,其中都表現出對科技產品的憂心,認為它們可能造成小孩注意力不集中。作為藝術工作者,大理花小姐更指出:想像力是孩童重要特質,孩子可以藉由閱讀培養同理心和批判思考能力;而閱讀將是科技時代的優勢能力,3C產品恐削弱孩子的想像力和思考能力。此外,銀蓮花女士也指出閱讀不限於文字,也能善用科技用「聽」的,並且與表達能力有關,亦有其他受訪者(風鈴草小姐)肯定圖像式的閱讀。閱讀雖不再以「文字」至上,但依然作為孩童理解能力的主要指標。

 

  此外,就算出身於同一個家庭,手足之間亦呈現明顯的個別差異。比如櫻草女士家的兩位男孩,兄弟倆因個性和興趣不同,發展出不同的閱讀偏好:國中的哥哥相對不愛看字,喜歡看冷知識漫畫、生物主題書;高年級的弟弟,相對看得下長篇小說。而銀蓮花女士的小孩,姐姐曾就讀語資班,喜歡看書;弟弟不喜歡讀字,但擅長寫作,平常以「聽」來閱讀。比起文字閱讀,圖像思考能力更卓越。又如鈴蘭小姐童年的閱讀經驗,她從小就喜歡閱讀,反觀妹妹小時候不愛看書,喜歡玩線上遊戲,長大了才愛上閱讀。還有茉莉花小姐的兩個弟弟:大弟學工程,小時候愛看自然科學書籍;小弟學園藝,閱讀廣博,從心理學到文學都有涉獵。

 

  有些受訪者接觸限制級、情愛與性內容的書籍,來源是他們的同學,即便家中無相關藏書或閱讀遭到限制,依然有管道閱讀。茉莉花小姐回憶童年閱讀經驗,部分書籍雖非限制級,但難免出現隱晦的性場面,而她會反思成人何以對這類內容避而不談,也會和同學討論現實的戀愛是否真像書中描繪的那樣;而她開始看起網路小說和少女漫畫,也深受同學影響。至於翠菊女士,她的母親不建議她閱讀瓊瑤、《紅樓夢》等曲折愛情故事,恐影響她現實生活的戀愛觀,建議她談過戀愛或有一定判斷能力後再讀,但她依然跟著同學看言情小說,並因此認為愛情需經一定考驗(就像小說情節那樣),便會刻意「考驗」當時的男友。而薄荷先生認為,性與暴力內容就算孩子獨自閱讀也沒關係,因為自己小時候也是,當時多在當前的閱讀環境找到那些書(大人不察),或國小同學私下流傳,只覺得新奇又害羞,並無不良影響。大學主修教育的海棠花小姐,也在訪談中直指閱讀與孩童社交需求的關聯:她小時候被成人禁讀《蠟筆小新》之類的漫畫,免得學壞。長大後則認為,成人可和小孩共讀漫畫等通俗暢銷讀物,一方面可從中了解過濾內容;另一方面,這類讀物可能有助於孩子社交,和同儕有共同話題。

 

 

結論

  本研究對象集中在26〜35歲受過高等教育的未婚女性。訪談對象除了水仙女士,其他人都有大學以上學歷,又以碩士學歷居多。研究結果呈現特定階級(中產)的觀點,其實在我的預料之內,畢竟本研究的主題難免排除掉缺乏相關資源和不重視閱讀的群體。而受訪者無論來自勞工或中產階級,有無閱讀習慣或鼓勵閱讀行為,均意識到「閱讀」作為「文化資本」與「教養益品」的意義。其中,有些人的「兒童觀」與「教養觀」混為一談,他們多屬40、50歲左右、「改良」上一代教養方式並對此有一定主見的家長或教育工作者(櫻草和銀蓮花女士);相較於20、30歲群體(茉莉花小姐、翠菊女士等)更自由的方式和觀點,可見其中存在世代差異。

 

  不過,縱使都是20、30歲的群體,也會因為教育背景和童年經驗不同,發展出不同的兒童閱讀觀點。顯而易見的是,有教育學背景的受訪者(鈴蘭小姐與海棠花小姐),相較下更重視圖書的教育意義,對各階段孩子的閱讀行為也有明確的應對方式和規畫。至於其他背景的受訪者(如大理花小姐、風鈴草小姐、薄荷先生等),相對更重視圖書的美學、文學性、幻想性和樂趣。此外,即使在同一個家庭中長大,每個孩子依然發展出各自的閱讀興趣。此閱讀傾向差異,比起性別或刻意引導下的結果,多半與天生的個性和特質有關。

 

  再者,這些受訪者的兒童觀與對閱讀的看法,多能直接呼應其童年閱讀經驗,尤其影響對特定主題(性、戰爭、愛情等)的認知。其中,茉莉花小姐、海棠花小姐、薄荷先生、蜀葵小姐等,提及同儕關係與閱讀行為之間的關聯(無論積極或直接與否)。而部分受訪者的觀點即使來自童年經驗,成年後亦不無矛盾。

 

  最後,多數受訪者認為,當今科技時代中,過去避免兒童閱讀的內容早已防不勝防,比起禁止和規範,不如正視它們,與小孩共讀並鼓勵討論;櫻草女士、茉莉花小姐、大理花小姐亦提到了閱讀之於電視、3C產品間的消長關係;不少受訪者也會特別注意書籍內容是否太偏頗或去脈絡,隱含他們對資訊判讀的重視。

 

 

【附錄一】受訪者特性分布

化名 性別 年齡 教育程度 職業 有無小孩 閱讀習慣/鼓勵閱讀行為
紫羅蘭 46〜55歲 大學 目前為研究所學生(曾任教師) 育有一女(大學) 每個月看三本書以上,不勉強孩子閱讀

櫻草

36〜45歲 大學(專) 上班族 育有兩男(中年級、國中) 加入閱讀志工培訓讀書會、擔任學校故事媽媽;每個月看一至兩本書,有鼓勵閱讀的獎勵機制
水仙 46〜55歲 高職 家管 育有兩女一男(均大學畢業) 很少看書,但有實際行動鼓勵孩子閱讀
銀蓮花 46〜55歲 大學(專) 廣播節目企劃 育有一女(大學)一男(高中) 每月看三本書以上,積極與小孩分享書中內容
鈴蘭 18〜25歲 大學 國小中年級教師 無(但經常和小孩相處) 每個月看一至兩本書,希望孩子養成閱讀習慣並有實際作為
茉莉花 26〜35歲 碩士 上班族 每個月看三本書以上。訪談分享以童年閱讀經驗為主
風鈴草 18〜25歲 碩士 上班族 每月看三本書以上,希望孩子養成閱讀習慣,偶爾和親戚家小孩共讀
蒲公英 36〜45歲 博士 兒童舞團經營者 無(但經常和小孩相處) 很少看書,希望小孩有閱讀習慣,但沒有特別作為
大理花 26〜35歲 碩士 藝術策展工作者 每月看三本書以上,希望孩子養成閱讀習慣,偶爾和親戚家小孩共讀
海棠花 26〜35歲 碩士 華語教師 每個月看一至兩本書,不勉強孩子閱讀
翠菊 26〜35歲 碩士 家管 每個月看三本書以上,不勉強孩子閱讀。訪談分享主要以童年閱讀經驗為主
百日菊 不透露 18〜25歲 大學 碩士在讀 每個月看一至兩本書,希望孩子養成閱讀習慣,但沒有特別作為。訪談分享以童年閱讀經驗為主
薄荷 18〜25歲 大學 碩士在讀 每個月看三本書以上,不勉強孩子閱讀。訪談分享以自身童年閱讀經驗為主
山茶花 26〜35歲 碩士 現待業(曾任安親班老師、高中教師、童書編輯) 每個月看三本書以上,希望孩子養成閱讀習慣並有實際作為
蜀葵 26〜35歲 大學 上班族 有弟妹,很少看書,不勉強孩子閱讀

 

 

參考文獻

培利.諾德曼(Perry Nodelman)、梅維絲.萊莫(Mavis Reimer)著,劉鳳芯、吳宜潔譯,《閱讀兒童文學的樂趣》(The Pleasure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臺北:天衛文化,2009

本田和子著,林真美譯,《百年兒童敘事:從「二十世紀的兒童」到「兒童權利公約」》,臺北:四也文化出版公司,2021

游珮芸著,《日治時期台灣的兒童文化》,臺北:玉山社,2007

邱貴芬,〈從戰後初期女作家的創作談台灣文學史的敘述〉,《中外文學》(第29卷第2期),20007月。

莊士玉,〈寫╱作新女性:戰後第一代女作家及其文本研究(19451965)〉。

藍佩嘉,《拚教養:全球化、親職焦慮與不平等童年》,臺北:春山出版,2019

林良,《林良談兒童文學:淺語的藝術(新版)》,臺北:國語日報,2011

 

 

備註

註一︰培利.諾德曼(Perry Nodelman)、梅維絲.萊莫(Mavis Reimer)著,劉鳳芯、吳宜潔譯,《閱讀兒童文學的樂趣》(The Pleasure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臺北:天衛文化,2009,頁101~102。

註二︰引前書,頁105〜107。
註三︰本田和子著,林真美譯,《百年兒童敘事:從「二十世紀的兒童」到「兒童權利公約」》,臺北:四也文化出版公司,2021,頁92〜115。
註四︰游珮芸著,《日治時期台灣的兒童文化》,臺北:玉山社,2007,頁33〜35。
註五︰1 邱貴芬,〈從戰後初期女作家的創作談台灣文學史的敘述〉,《中外文學》(第29卷第2期),2000年7月,頁320〜323。
             2 莊士玉,〈寫╱作新女性:戰後第一代女作家及其文本研究(1945~1965)〉,頁8〜19。
註六︰藍佩嘉,《拚教養:全球化、親職焦慮與不平等童年》,臺北:春山出版,2019,頁28、32。
註七︰林良,《林良談兒童文學:淺語的藝術(新版)》,〈少年小說的任務〉,臺北:國語日報,2011,頁237。

 

 

 

 

責任編輯:蘇靖 、周燕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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