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巧妮
圖:取自網路
照片:感謝邱常婷老師提供
(編按:本文與中華民國兒童文學學會合作,整理自2023/6/10「少年小說與兒童文學石頭湯讀書會」系列線上講座)
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金車奇幻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得主──邱常婷,著有《怪物之鄉》、《天鵝死去的日子》(入圍2019年法蘭克福書展臺灣精選書區)、《夢之國度碧西兒》(入選第41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精選之星)、《魔神仔樂園》、《新神》(獲2019年Openbook好書獎)、《哨譜》等作品。2023年最新力作《獸靈之詩(上):保留地的祭歌》,剛出版就備受矚目。
長期關注兒童文學的讀者或許一眼就會注意到邱常婷的獨特之處──她的創作跨越奇幻、兒童、類型、文學書寫,字裡行間也流露對臺灣社會百態、環境議題、文化現象等諸多著墨和體悟。邱常婷的文字往往帶領我們從最親近的土地出發,一窺臺式奇幻風格的丰采,再隨著細膩動人的劇情發展,跟著主人公深入由親情、友情、成長、懸疑等各種元素交織而成的「奇(險)境」,而她溫柔的洞見正是這些旅程中必攜的裝備。知名作家張亦絢甚至評價道:「常婷或許就是未來二十年裡,將帶來最強刺激與最大可能性的臺灣小說家之一。」
邱常婷回顧自己的童年,她何以成為一位跨界作家,或許早就有跡可循。1990年春天,她生於臺東太麻里,從此泡在好山好水(直到赴外地求學)和書堆中長大。外婆的租書店結束營業後,留下了許多書,是她童稚時最珍貴的資產;她不只閱讀經典名著的童書改寫版本,也看起三毛等成人文學作品,大大拓寬了她的視野。7歲那年,她的寫作始於一篇傷心小女孩的日記(她剛與玩伴吵架),後來又寫了許許多多的日記,直到她開始創作。11歲那年,一本小說宛如魔法學校的入學通知,邀請並引領她進入小說藝術的瑰麗殿堂──《哈利波特》。邱常婷回憶道,她的父親當時似有感應,彷彿預知了這本書即將成為女兒寫作的啟蒙書,便應承了書店店員的推薦帶它回家。
從《怪物之鄉》到《獸靈之詩(上):保留地的祭歌》,邱常婷的書寫儘管跨界,她的作品卻都不約而同地關乎兒童或少年少女的成長,這般無意識的「巧合」後來也進一步成為她就讀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班的契機。那麼,對邱常婷而言,「少年小說」意味著什麼呢?她究竟為誰而寫?又為何而寫?
少年小說面面觀:創作與讀者
如果你在跟我做一樣的事,創作故事而非創作文學,就必須隱藏自己。讀者(尤其是包括小讀者的讀者群)在接觸文本時,對你,以及你基於過強自我意識衍生的後現代焦慮而去關注的所有令人焦慮的一切,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想知道的,是接下來發生什麼事。
──菲力普.普曼(Philip Pullman)《好故事可以對抗世界嗎?》
首先,邱常婷借用菲力普.普曼的觀點,說明「作者意圖」這個主題。少年小說面向的讀者是兒童與青少年,比起接收作者的意圖,他們更應該被取悅;比起說教,他們索求的是樂趣。每位作家多少希望自己精心鋪排的情節與用心經營的文字藝術為讀者所察,但她認為,優秀的少年小說不該出現斧鑿的痕跡,小讀者在深入領略小說的藝術之前,只在乎故事好不好看。
再來,關於少年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主題──「成長」,寫得極出色者,邱常婷首推史蒂芬.金(Stephen King),而史蒂芬.金所有寫作技巧都在《四季》(《四季奇譚》)這部經典代表作中展露無疑。他爐火純青的敘事功夫,讀者可在《史蒂芬.金談寫作》中窺知一二──故事或小說,基本上由三個部分所組成:敘事(故事從A點移到B點,最後抵達Z點。邱常婷笑著補充:「雖然我總覺得,他這麼說省略了很多過程,但細節是作者負責交代的。」)、描述(為讀者建立真實的感受)、對白(藉由對話賦予書中角色生命)。接著,「場景擺在首位,人物角色則是其次,一旦這些事在心中有個底,我(史蒂芬.金)就開始描述故事。」
這些大師的寫作方法,或能成為創作者的養分與助力,不過邱常婷也提醒道,不必將它們奉為圭臬,如果對自己不適用,大可擱置一旁。而兒少讀者並非鐵餅一塊,凝滯在那兒,他們表現出個體差異,亦有其時代的特徵。邱常婷認為,當今閱讀媒介轉移,發達的影視改變了孩子的閱讀,尤其削弱了他們的想像力,呂旭亞在《公主走進黑森林:榮格取向的童話分析》這段話便十分精準地指出了這個現象:
當代說故事的技術較過往更加逼真寫實,例如虛擬實境的應用,這當然是一種創新(…),但隨著被設計的外在體驗越來越豐富,我們內在或者心靈世界需要做的就越來越少,幻想、空想、奇想越來越難發生,也抑制了我們創造跟投射的空間。
認知到這一點後,邱常婷時常思考創作少年小說的更多可能。過去,幻想故事被某些人視為「逃避現實」的文學;現在,「逃避現實」的管道那麼多元,她傾向認為故事是訓練想像力很好的媒材。想像力消逝可能造成可怕的後果,如果「最有資格天馬行空」的小讀者們不再對故事感興趣,少年小說的讀者消失,這個服務於兒童與青少年的文類將來或許也就不復存在了。
設定讀者:為誰而寫?為何而寫?
「你覺得少年小說的讀者,是一群什麼樣子的讀者呢?」邱常婷拋出這個對創作者至關重要的問題。不同於其他文學類別,兒童文學十分特別,其讀者儘管預設為兒童與青少年,買單的卻是家長或教育工作者等成人。因此,創作少年小說,到底為誰而寫呢?無可迴避地,我們必須定義什麼是「少年小說」。
有人說,少年小說的功能是幫助小讀者「預習人生」;也有人說,少年小說是寫給12至18歲讀者閱讀的小說。不過,以出版實務的面向而言,少年小說服務的是10至15歲的讀者;16歲以上的讀者,他們會逕行跨入成人讀物的世界。在國外,還有「青年文學小說」(young-adult fiction, young adult literature,簡稱YA)這個類別,其目標讀者為未滿40歲的青壯年,範圍涵蓋青少年至輕熟齡社會人士。論主題,臺灣的少年小說通常以少年少女為主角,圍繞著成長、自我認同、友誼、家庭關係等議題;為了吸引兒少讀者,其故事情節多融入冒險、奇科幻、校園生活等元素。而邱常婷認為,有些議題是跨越時空與世代的,它們是永恆的,是人性的,而不限於任何一種文學類型,是作家與讀者永遠可以去觸碰的。少年小說,遠比許多人想像的更寬廣。
對創作者而言,想像讀者非常重要,它也理所當然地影響自己如何著筆。以語言風格為例,一個成熟的作家(尤其是兒童文學)懂得如何駕馭語言的難易,並漸進式地提升文字的藝術性,以陪伴小讀者長大成人,就像J.K.羅琳寫《哈利波特》,從第一集至第七集,小說詞彙也從簡單到複雜。創作故事必須考慮受眾與市場性,當我們期望發揮更大的影響力,隨之關涉的是商業與更多細緻的考量。
「而你又為何而寫呢?」對創作者而言,這是個大哉問。但邱常婷認為,它同樣無可迴避:「你總得現身(勾勒創作意圖),才知道如何隱身(埋於故事情節中)哪。」對此,李潼的少年小說《尋找中央山脈的弟兄》,在邱常婷心中便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這是一部關於橫貫公路開鑿,並結合歷史、地理與自然文化的小說;它的厲害之處在於,作家既要巧妙轉化、應用辛苦蒐集而來的資料,又不能將內容「硬塞」給孩子,取捨的過程非常不容易。而李潼何以萌生創作這部小說的動機,他怎樣取材,又如何推敲、執筆,更深入的介紹便收錄於《李潼的兒童文學筆記》中。
尋找靈感、收集資料、田野調查
不少創作者最常被問及的問題,不外乎是「你的靈感都從哪裡來?」,而邱常婷的回答亦不外乎是「從生活而來」。事實上,寫作從來沒有靈感這回事,「靈感可能是年輕寫作者的靈光,但你不能一輩子仰賴它。對我來說,靈感不是天外飛來一筆,它更像是一口井,你得時時挖鑿它,培養自己的泉源。」而靈感的材料往往來自她自己的生命經驗、對身邊人事物的觀察,以及廣博的閱讀;此外,資料收集和田野調查也有助於提升作品的真實性和可信度。有時,她寫作前做的準備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會被實際應用於作品中,但剩下那十分之九可能會在她無法預料的時刻派上用場。
邱常婷創作時,總是查找不少文獻資料才下筆,像是去國家圖書館翻閱過去的報章雜誌,閱讀相關論文或專書等,它們有助於建構特定時空背景下的小說細節。而田野調查諸如實地踏察、訪談人物等,一向讓她樂此不疲,像她為了寫武俠小說《哨譜》,總共去了四次中橫公路。
而邱常婷創作少年小說《魔神仔樂園》時,林美容、李家愷的《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幫助她深入了解「紅衣小女孩」等鄉野傳說。小說中有陰陽眼的美術老師亦有其原型,邱常婷真有一位教美術的朋友曾向她分享過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夜巡〉這幅畫中金髮小女孩的身世之謎;後來,她又將這個故事元素與屏東當地的八寶公主廟聯繫在一起。此外,她某次採訪作家王家祥時,對方分享的矮黑人故事也啟發她相關的思考……種種資料與故事埋於她的心中,無論是寫作靈感或題材,都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而真正用心的創作者不可能在一天之內立刻湧現可以下筆的內容。
總結而言,無論志向在不在創作出版,邱常婷鼓勵人人都應培養寫作的能力,她相信文字是自我療癒的良方,一旦掌握並習慣寫作,我們終將受惠一生。至於創作者,則必須隨時意識讀者的存在與需要,尤其少年小說的讀者有其年齡區間;再來,必須挖掘並培養自己創作上那口井,多閱讀多寫作。
邱常婷說:「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為誰而寫,還有為何而寫,故事的力量才會真正迸發出來。」
責任編輯:張惠鈞、曾邢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