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若珣（國立臺東大學兒文所畢，現為圖文工作者。）
圖：皆出自網路來源，網址附於圖片之下。
看盡煙花凋零、人間糾葛的《金色大人》
《金色大人》於2020年出版繁體中文，恒川光太郎以此書獲得第67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首獎。本書結合了歷史、奇幻與推理，在三代人的糾葛中，呈現了一個充滿江戶風情的奇幻世界。
江戶時代的日本是什麼景況呢？江戶時代意指德川幕府統治的年代（1603年－1867年），也是日本封建統治的最後時代。封建制度下，幕府分封大名來統治地方，社會階級封鎖，人民需承繼家業不可轉換職業，社會地位高低明顯。德川幕府時期社會穩定、經濟增長，是為歷史盛世。如資料所提：
「當時的江戶人口已經高達一百萬成為全球人口最多的城市，全國城市化比例也不斷增長。經濟的繁榮提高了商人的地位。在文化方面興起了町人文化，在寺子屋制度下民眾識字率不斷飆升，江戶時代的民眾教育水平是在封建國家中出奇地高的。科學方面積極吸收西洋蘭學，在火器，文學，醫學方面都有極大發展，為明治維新打下了雄厚的基礎。」－維基百科
在經濟繁榮的環境中，休閒娛樂與文藝發展也逐漸蓬勃。活版印刷便是當時興盛的圖文傳播方式，彩色套色技術的發展，歌舞伎的盛行，讓著名的「浮世繪」誕生於此時。因城市規模大，經濟需求擴增。各地湧入的打工人口，讓江戶時代的人口組成更為複雜，歷史劇中常見的「吉原」遊廓亦是此時的產物，藝妓一途成為家庭窮困女兒的流向之一，物質奢糜但精神空虛的生活，是為當時身為藝妓的生命悲歌。「異人」是江戶時代對外國人的稱呼，隨著與國際的接觸，雖為少數，江戶時代的市街亦可見異人的出現，故事中也有所提及。
交錯的敘事時間
《金色大人》以江戶時代為歷史背景，並以遊廓的生態為取材，描寫圍繞在周遭小人物間的愛恨情仇，諸如流民、遊女在生活中的無奈、武士間的鬥爭，每代間遺留的仇恨，在悠長的歷史之流中流轉牽引，相互羈絆。由於情節書寫的時間序經過交叉安排，人物又十分眾多，時有跳接的敘述，乍看不是那麼容易連接，讀者或可在章節的年代數字中找到時間線索。交錯的時間敘述或為推理故事逐漸解謎的手法，但是否適合在時間、空間、人物都繁複的故事中使用，筆者認為可有更多的討論空間。
奇科幻的使用
稱為金色大人的神祕存在，是貫穿歷史軸線的重要角色。讀者從金色大人的自述與回憶中，逐漸發覺守候幽禪家的這具金色大人，或許是外星科技遺留下來的智慧型機器人。幽禪家在等待天人再度來臨的長長歲月中，保留了天人的兵器與科技，最後在城將被攻陷時毀滅了一切，只剩下金色大人和唯一存留的血脈長女千代順利逃出。幕府時期之前的亂世，盜匪四處擾民，千代組織鄉勇抵禦襲擊，漸漸創立了極樂園，一座聚集了武士之城。時間流逝，這城隨著聚眾日增，武德敗壞，直到手下架空原本的領主取而代之。領主與金色大人再度脫逃，領主在意外中死去，金色大人沉坐在山窟中，成為地方傳說的神明。再度喚醒金色大人的是遙香，這一次金色大人守護著遙香，再次回到了極樂園。
故事中描述這位金色大人全身穿著金色盔甲，武藝高超無人能敵，記憶歷經百年依舊鮮明，且能模仿他人語音。故扮裝時可男可女，讓當時的人畏為鬼神。這樣的角色設定，讓人聯想江戶時代也是武士逐漸沒落的時代，金色大人彷彿象徵的是忠心耿耿、忠貞不二的武德時代，這類武士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逐漸消逝。
人間百相與相殺之仇
大時代中芸芸眾生的情感糾葛，在百轉千迴的故事情節中彰顯人生百態。極樂園中的女子體會到為了生存，女性中也有相互壓迫的位階，真愛是導致女人瘋狂，萬萬不可的誘因。女子或如菩薩或如修羅的百相多是愛恨所致。江戶時代社會位階嚴明，人們竭力突破身分位階，似乎也是作者想描寫的生之奮鬥。主角之一「熊悟郎」，此名是由自己所取，亦是對自己的期許，此後他憑著在組織中不斷努力而成為頂層管理人。
紅葉原為被抓到極樂園的女子，逃離後與獵人善彥結連理生下了遙香，又因火山爆發失去家園成了流民。故事中身世悽苦的女子，處於社會的最低層承受著多樣的剝削，而故事最終藉著遙香的神異之力與裝扮成女身的金色大人一路殺進極樂園復仇，彷彿也為犧牲的眾女子一吐怨氣。
過往皆為雲煙
人生有時需以遺忘來繼續。從故事的觀點來看，作者關心時代中求生的生命，並指出這些身世飄零的可憐男女，因為彼此理解而能相互疼惜，而仇恨也能因為對彼此的愛而化解。武士嚴信為了逃離年少無知時曾犯下的罪，奮力做個人人稱讚的義人，然而心魔依舊時時來嘲笑他，對他而言只有做到更多的義事才能逃離過去的自己。而遙香知道嚴信是殺母仇人，卻在朝夕相處中動了感情，這兩人都必須拋棄過去，才有可能一起扶持走向另一段人生。
「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遲早都會融合為一，雙方的子孫結為夫妻，創造新的世代。」－《金色大人》
歷經百年的人間之旅，金色大人請求遙香在晚年，以其能奪去生命的神異之手為自己「閉幕」。這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記憶，也隨著金色大人的離去化為雲煙，成為後人的故事與傳說。
《金色大人》的故事貫穿百年，見證江戶時期的興起與殞落，那個世代人們的恩怨情仇、時代悲劇， 都是生長於今日時代環境中的人們無法想像的。生生滅滅之餘，我們看見在如蟻螻短暫的生命時光中，人們為愛奮鬥而煥發的金色光輝。
奔馳在亙古的遠野－讀《草祭》中的生命淒美
《草祭》為恒川光太郎的短篇小說，也是筆者最喜愛的一本。分開的五個短篇故事，發生在一個共同的鄉鎮「美奧」之中。要了解美奧的概念，就要先了解日本妖怪田野調查的民俗學始祖書《遠野物語》。
《遠野物語》是為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於1910年出版的民間故事傳說，由出生岩手縣遠野町的民俗學家佐佐木喜善口述，柳田國男記載編寫而成。內容記載遠野的各種妖怪傳說，柳田國男在當時的日本為追求現代化，全面西化的氛圍中，轉而回頭關注日本的鄉土傳統，被稱為日本民俗學的起點。柳田國男認為，這些傳說故事和民眾的心理、生活信仰關係密切，他將妖怪研究視為理解日本民族性格的方法，來探究日本的獨特性。
《遠野物語》以來，妖怪學的概念中就有一處遙遠充滿妖異之地，無論它的代稱為何，代表了對鄉土的、傳統的、不可解的神秘現象，在那裏永恆的運行。不管稱之為妖怪的桃花源或烏托邦，一種悠古恆久的情懷，便伴著這個概念融入在後續的妖怪創作文學中。
《草祭》的發生舞台在美奧，這個充滿鄉間氣息的鄉鎮，壟罩著人和妖混雜的氛圍。主角為生活在鄉鎮的少男少女，在一些生活事件中，體會著日常奇幻，或愛或恨，或悲傷或遺棄，這些體會有如成長印記，在少男少女的生命中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刻痕。
〈獸原〉中的親與非親
獸原是美奧鄉鎮中一塊四周被建築圍起的神祕草地，中間有一顆綁著結繩的大石，稱為化生石。獸原為美奧眾多神秘現象的地點之一，有人在此看見野獸成群，或怪獸般的黑影，這片看似不詳的草地，吸引著想走入黑暗的靈魂。
〈獸原〉的故事中敘述一對相欠債的母子，母親因為自己的私慾，曾帶著孩子到獸原想加以遺棄，但未得逞。待兒子長大後，拋夫棄子在外多年的母親，因為走頭無路才回家。不能原諒母親的兒子，這一次帶母親來到獸原。宣洩了仇恨的兒子，在獸原裡漸漸幻化為獸，離開了人類世界。
故事的主述者為兒子的友人，在目睹這一樁慘劇的過程中，傾聽朋友在漸漸化獸之時的內心感受，在體諒這位朋友為何如此決定的同時，也重新思考親人的定義，理解血緣不是唯一的精神歸依。這件神秘之事在主述者的成長中成了一抹記憶中的風景。
懷念鄰里之愛的〈屋頂猩猩〉
「在尾根崎地區，瓦片屋頂的老舊建築林立，其內部藏有許多的空間，我一直到這時候才知曉此事。」－〈屋頂猩猩〉
人們的生活方式隨著建物的空間而改變，無論是日本江戶時代的長屋，或是之後不斷演變的木造建築，都沒有太多個人的隱私。這種鄰里互聞的生活形式造就了相互糾葛的共同體。個人的生活是屬於群體的，也為群體所干涉。〈屋頂猩猩〉這個故事融合逐漸凋零的民俗信仰，包含隨著傳統建築消失的屋頂神。從參考資料來看，在日本即將消逝的古老聚落中，有些建築會在屋頂上擺設神閣，起初是否是為了防火已不得而知，猜測與台灣土地神的功能有些類似。此外便是擺放在屋頂去兇鎮煞的神獸雕像，類似的雕像在沖繩與金門都還可以看見。
專管生活中大小事的神，稱為生活神。這個故事多少緬懷傳統年代的鄰里生活，鄰里相互關心，七嘴八舌的解決一些日常衝突。故事設定非常有趣，讓一位女高中生與神秘男孩相遇，不知不覺捲入屋頂神的世界。卻也因為屋頂神的干預，解決了女高中生被霸凌的困境，最後，女高中生成了屋頂神的接棒者。
故事畫面巧妙地捕捉了空間中似有若無的神異氣氛，令筆者非常喜歡。
「從那之後，我常夢見舞獅悄然無聲地在屋頂的黑影上跳舞。飄然舞動。」－〈屋頂猩猩〉
女高中生青春又現代的煩惱，交錯著傳統人情味的神妙經歷，是一個溫暖又莞爾，讓人發笑的可愛故事。
〈草的夢話〉美奧如夢的前生
時間回溯到美奧還沒成為美奧之前，曾是一個叫做春澤的鄉鎮。〈草 的夢話〉說了一個〈李伯大夢 〉，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懂得調配草藥的男孩「天」，如何被一個人帶到春澤，在經歷一番愛恨糾葛後，男孩以草藥之力滅了全村。這段歷史隱隱的解釋了現在的獸原如何能有化獸之力，古早古早前男孩調製發明的草藥「草」（能將一種生物變成另一種生物的藥），或許還留在土地之中。
從小生長在森林中，只喜愛植物的男孩「天」，個性愛恨分明，他行事考慮不在道德，而在情感的牽引。而人世的冤冤相報，讓天的反撲能力一次比一次增加。離開單純的森林體會人世，對他來說到底是不是幸福，實引人深思。無論如何，隨著他的到來，森林之力吞噬了一切，天的內心，再一次回到平靜。
〈天化之屋〉無解的牌局
這個故事有泉鏡花《天守物語》的影子，一些神屋類的民間傳說，多提到主角走到深山中神祕的屋舍，在屋中得到豐盛款待，但離開時才發現人世的時間已過去多年。
〈天化之屋〉的主角是一個父母失和的女孩，在不舒服的家庭和人際關係間苦惱。這樣的苦惱牽引她來到天化之屋，屋主以玩牌局的方式，為女孩「解苦」。這一副特殊的牌，讓玩牌之人身心投入，勝利時有淨化之感，劣勢時有虛脫之感。有趣的是，牌面的花色來自上個故事〈草的夢話〉的情節，就像將古早的歷史在手中重演。這五個短篇故事雖然各自獨立，在內容中卻藏著一些小小的連結，細心的讀者可尋找看看。
「到目前為止，化解全部痛苦的人有幾個？」
「歷代以來，只有五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庭園裡的地藏菩薩正好就是五個。
－〈天化之屋〉
女孩最後頓悟，只要處於人生之中就無法完全「解苦」，成功逃離了天化之屋，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人生中。
心影之城〈清晨的朧町〉
在社會中無法繼續生存的人，或許就會來到清晨的朧町。女子被一神秘男子所救，發現男子建立了一個清晨的朧町，這個城市的街景來自於人們的記憶，街上走動的行人，也如記憶投影般播放。這個流動又變化的城市，讓人面對自己的過往。
逃離現世的多樣方法
現實生活的艱辛來自於精神的痛苦，還未能獨立生活的青少年階段，這種精神與現實拉扯更為加劇。當離開成了一種強大的祈願，無論離開的方式為何，似乎都成為可以接受的手段。從第一個故事〈獸原〉是以轉生為野獸來逃逸，成為非人的生物，便無需背負人的生活重擔、連精神道德也無從指謫。這是放棄一切位格的逃逸手段，「化獸」的意義除了依從生命的本性，也是離開社會的表徵。
逃離也可以是身分的轉換，受霸凌的日常女高中生，不知不覺被交棒成為屋頂神。「成神」之時腦中意念的關懷重點，已離開了女高中生的身分，轉向關心鄰里事務，個人內在的轉換，實是「逃離」最有效率的方法。「遊戲」讓人有離開現實的錯覺，得失的思緒盤算，與真實人生並無二致。一次又一次的虛擬牌局耗盡了思慮和精神，那段時間等於是對現實的離開。「回憶」則是最普遍的逃離，時時在我們的人生中運作，如何離開過往記憶之牢，展開新生活，則必須靠個人的領悟。
結合民俗傳說與現代心靈的新創書寫
《草祭》這本書營造了一個充滿民俗傳說氣息的奇幻世界，故事的主角多為處於成長期的少男、少女。這時期的孩子正處於跨出家庭保護，將踏入社會的中介。想擺脫父母的牽制，想發展獨特性的心理狀態，在親情與自我間糾結著。經濟上未能獨立，精神卻想逃離的想望，讓異界的顯現成了一個出口。在成為大人以前，是不是還能有別的出口？這些故事就像一篇篇帶著童話氣氛的民俗傳說，以變形的異象反射現實，故事中主角的精神解開，也為讀者洗滌了內心。闔上最後一頁回到人世，這些筆風淡雅，餘韻長存的文字，就如一篇篇小小的詩篇，在生命幽微時閃著淒美的螢光。
<參考資料>
- 江戶東京博物館
https://www.edo-tokyo-museum.or.jp/zh-tw/ - 【日晷之南】柳田國男的政治戰爭觀
https://www.thinkingtaiwan.com/content/8079 - 【日本進行式】01｜柳田國男與水木茂搭檔的奇作《漫畫遠野物語》
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2538 - 日本妖怪傳說起源地！到岩手遠野市探訪《遠野物語》中神與妖怪的故鄉
https://tohoku.letsgojp.com/archives/463904 - 屋根神
http://www.museum.city.nagoya.jp/collection/data/data_09/index.html
http://www.uchiyama.info/oriori/kentiku/zinja/nagoya/yanegami
責任編輯：王予彤、李季芳、黃懿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