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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鄭若珣(國立臺東大學兒文所畢,現為圖文工作者。)
圖:皆出自網路來源,網址附於圖片之下。

 

  恒川光太郎是日本善於描寫異界的奇幻小說家,故事常以少年、少女為主角,在詩一般的故事中,展現青春的失落與追尋。短篇小說表現亮眼的恒川光太郎,也嘗試長篇創作,本次介紹將分享恒川光太郎的三本長篇小說《神隱的雷季》、《滅絕之園》、《金色大人》與一本短篇小說《草祭》。

 

神隱的雷季 書封
圖片來源:博客來

 

時間之流與內隱之傷-《神隱的雷季》

  《神隱的雷季》是為恒川光太郎第一本長篇小說,以一個古城為主要故事舞台,將生活在其中形形色色的人們刻劃而出,描述了一段既神秘又夢幻的成長故事。作者細緻的描寫一座神祕古城「隱城」,這個有如介於神界與人間,城並不存在於世界地圖上,一般人無法隨意進入。生活在隱城的人知道有外界,卻不被外面的世界所知,就連自己人對這個城的許多秘密都未能理解,例如「雷季」這個神祕的季節。

 

雷季,顧名思義就是雷鳴的季節。冬天結束後,雷雲會從海的另一方飄來,在隱城停留兩個星期左右,打下無數的雷。雷季期間,住在隱城的人幾乎足不出戶,屋外狂風呼嘯,有時候雷鳴從早到晚響不停。-《神隱的雷季》

 

  在信仰中,雷季是淨化一切的季節,雷季過後就將迎來春天。而小孩子不能知道的真相是,雷季期間是隱城鬼眾隊將人抓走,滅除的時刻。而這些戴著惡鬼面具,身穿簑衣的鬼眾,是為隱城中的大人。這是只有身為鬼眾隊的成員,才得以知道的秘密。

 

 

成人的秘密 

    隱城中有一塊禁區是成人告誡孩子絕對不可前往的,「墓町」是一片無人跡的荒蕪廢墟,傳聞來到這裡就會發生不好的事,孩子被告誡不可前往,卻感覺此地充滿了禁忌散發的吸引力。到後來,孩子才發現,這裡也是鬼眾處決人們的墓地。成人的秘密即是社會運行的秘密,鬼眾的功能,是把隱城中被排擠的邊緣人帶走。於是失智瘋癲的老婆婆、外界來備受排擠的人,都有可能在雷聲隆隆後消失,讓日常持續運行,生活繼續。

 

    這一段設定不得不讓人聯想到日本古代的傳統習俗「姨舍」,這個關於棄老的風俗,因為電影《楢山節考》而被廣泛知曉,意指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被揹到深山中丟棄的社會行為。古代生活戰爭頻繁、生活不易,在群體利益強過個人利益的社會中,這種作法不無可能,人類相殘以延續生命在人類歷史中亦是常見之事。

 

  常見科幻小說中,由烏托邦轉變成惡托邦的轉折點,即是「秘密的發現」。主角發現美好現象下的必要之惡,如果這個惡超越了人類倫理的限度,烏托邦便成了惡托邦。更常常,烏托邦與惡托邦只是一線之隔。於是主角將面臨選擇,是服從、起而革命,還是逃離這個無法撼動的架構?

 

 

三條故事線與交錯的命運

  《神隱的雷季》以三個主角為敘述主線,敘事間逐漸帶出故事全貌。一條逃離的隱城線,一條逃入隱城的線,一條永生的線。

 

  賢也是故事主角之一,在一開始帶讀者窺見隱城的環境全貌,包含住民的想法、觀念,隱城的自然環境與社會習俗。傳說賢也從小從外界來,成長在隱城,在隱城期間,賢也被風靈鳥「風呼呼」附身,「風呼呼」成了保護賢也的能力,而後故事發展,賢也被誤認為殺人兇手被迫逃出隱城。

 

  茜的出現剛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們看見一個外城女孩的不幸生活,她被繼母陷害落入綁匪手中,而這群綁匪是遊走於外界與隱城間的犯罪集團,為首之人是以魔法強制鍊著風呼呼,而擁有不死生命的鳥羽。茜解救了風呼呼,而與風呼呼做了約定,當未來有需要時,風呼呼應來幫助他們。逃過死劫的茜,與一個小男孩來到隱城重新生活,小男孩就是賢也。

 

  鳥羽木乃其是本書的大反派,因故事中沒有提到他黑化的原因,因此只能感受他是個可以不斷重生的噬殺狂魔,稍微扁平。但解決掉這個危害,彷彿是賢也人生的宿命,在因緣際會中,風呼呼藉著附身在賢也身上,終於將宿敵鳥羽的威脅解除。

 

  故事線以時間差的設計敘事,讓讀者讀到後段才恍然大悟,但將故事擴展到永生殺人魔是必要的嗎?感覺隱城的內部故事應可以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兩個難忘的特殊角色

  小說中有兩個強烈的角色,塑造得使人頗為難忘。一個是串聯所有事件的風靈鳥「風呼呼」,一為墓町的守夜人「大渡先生」。

 

  風靈鳥「風呼呼」是一種在生存在天空的永生族類,藉由附身在其他生物上享受各種生命的樂趣。風呼呼附身在賢也身上時的對話,牠的好奇與活潑產生了許多逗趣的效果,是一個穿針引線的重要角色,也多少代表了追尋自由的力量。

 

雖然又難過,又悲傷,又疼痛,又飢餓,但各種生物有各種不同的樂趣,事後回到天空時,會覺得這些經驗很有趣。⋯⋯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趕出土地的流浪者,或是尋求新天地的人,都是靠風呼呼到達目的地。你現在的狀況也一樣。-《神隱的雷季》

 

  大渡先生兀自一人坐在城門前,身旁一盞燈籠的光暈在黑夜中搖曳。深深的夜晚,時有外城的人或非人想進入隱城。有時是外界來交易的商隊,有些是迷失的靈魂。當迷失的靈魂走錯方向想進入隱城時,大渡先生就會像一個心理諮商師一般,與靈魂們進行療癒式的對話,直到靈魂心結得解,自願離開。賢也總在夜晚偷偷跑來和大渡先生聊天,也得以看見這些神奇的景象。男孩與中年男子的情誼,讀來令人暖心,大渡先生是本書少有的「正向」成人代表,也是暗助賢也逃出隱城的人。

 

大渡先生眼中閃耀著對隱城這個封閉的共同體所產生的冷漠憤怒。-《神隱的雷季》


    他的立場在此句話顯明。

 

 

失落與成長

  俗話說「幻滅是成長的開始」,小說中大量的幻滅與失望確實成為主角們出走的動力。少年少女被迫出走,小說中成人失格的現象成為壓迫之源,例如茜的繼母為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對茜百般刁難,而父親對此毫無聞問。賢也面臨的則是無力改變生存法則的老夫婦,平輩的霸凌、陷害。

 

  故事中有人的聚與散,看見兒時玩伴才熱熱鬧鬧的一同吃喝,下一秒就因為相殺而你死我活。成長雖然經歷痛苦與別離,相遇總帶來新的盼望。前來追捕賢也的穗高,在賢也的面前,才能坦然說出自己一直知道,哥哥殺了許多人的事,這兩個背負了相同秘密的人,也才能彼此支持。

 

  身處的大環境,左右人的行為決定,人的決定並非全為公理正義,劇情中,賢也雖然知道友人的哥哥可能為殺人兇手,卻為了友情選擇隱瞞真相。人類的行為因為環境、因為人情而受限制,若不想被置於死地,只有選擇離開。

 

  有別於西方奇幻,總見不斷解釋世界觀的細節,甚至總有一張詳細設定的地圖,讓讀者先了解全局。恒川光太郎書寫的奇幻異界,以一種內觀的方式敘說,彷彿作者也身處於那個迷濛又飄忽的世界,必須以逐漸拼湊的方式才能推測、逐漸窺見全貌。或甚至,有許多原因仍是未明的,我們看見了一些前因後果,看完了整個來龍去脈,對隱城依舊一知半解。主角賢也最後獨自留在外界,開始他的另一段人生,隱城的一切漸漸淡去,就像它從來不存在於任何地圖的預設意圖。

 

曾經把我捲入的大浪把我打到岸上,帶走了我的少年時代,然後又回到無垠的大海。新世界的資訊像雪崩般湧入我的腦海,不管我願不願意,都漸漸把我變成另一個人。來自遠方的另一個海浪再度把我帶向新的大海。-《神隱的雷季》

 

  或許那座城就是一個遙遠的、潛藏在深處的回憶之城,永遠處在記憶的他方,時隱時現。

 

 

滅絕之園 書封
圖片來源:博客來

 

思維的異界-《滅絕之園》中的架空與現實

    2020年中文出版的這本《滅絕之園》,在網路上並沒有看見太多的討論,原因不明,但與其過往常帶著歷史背景的創作相較,《滅絕之園》是一本較為特殊的嘗試。整體來說架空感更高,表現更為抽象,或許是因為本書探討的主題朝著「思維」打轉,思維的異界是本書的主要探討。

 

  先大略簡述故事大綱,故事一開始一位平凡不過的上班族鈴上誠一,發現自己在搭車的途中進入了一個異世界,因為找不到回家的地鐵站,而在村莊住了下來。這個世界平靜完美,村民和善,賺錢容易,不愁吃穿,完全像一個虛擬的遊戲世界。隨著故事的展開,讀者逐漸發現在這個虛擬世界外,真實世界的景況。地球正遭受如巨型水母的外星生命體包裹,各地出現的不明物體普尼,正持續造成全球的災難。女孩相川聖子的故事從國中開始,當時世界已經開始被普尼入侵,白色年糕狀的普尼會將生物體同化,導致世界的生物逐漸被普尼化,於是,人類陷入了一場與普尼對抗的冗長戰爭⋯⋯。

 

  故事背景發生在當代,隨著多位敘事者的自述,故事逐漸開展,全局的謎底也逐漸釐清。小說的時間軸拉得很長,假設天上的異空間與地球時間流速不同,也使得這場人類生存保衛戰持續了二十幾年。

 


思維即異界

  擅長書寫異界的恒川光太郎,這次使用的異界是人的意識。這種身心分離的腦中異世界在當代並不陌生,電子遊戲、虛擬實境所帶給人的體驗即是如此。遊戲者進入一個虛擬世界,在那裏重複人生中的一切,沒有現實的壓力還能得到友誼,諸如《虛擬人生》這一款遊戲,甚至能在虛擬世界中舉行婚禮。

 

  虛擬對人的意義是什麼呢?鈴上誠一在現實世界中的生活鬱鬱不得志,毫無存在感,在虛擬世界中卻得到了友誼,安寧平靜、精神滿足的生活,讓鈴上誠一重新找回了愛的能力,也因此認同那個世界,願意為之而戰。因此對於從地球(現實)而來,不斷闡述世界真實景況的消息,鈴上誠一是抗拒相信的。抗拒加強了他對虛擬世界的附著,並在虛擬世界創造了更多的生存理由。

 

  相互聯繫和共同感是如何出現在生活中的?那或許是你常去的某間咖啡店、是轉角常在的那個雕像、或是最常與你聊天的鄰居;是大家共同的生活經驗、也是一同面臨的威脅。因為這些參與與回饋,使個人的生命感受意義而不再孤單。鈴上誠一想逃離的,是在現代社會中個人的孤單。他被包裹在外星生命體中的日子,投射出這個慾望,讓外星生命體以一個他所需要的虛擬世界,包裹著他,並以此人的意識為能量,繼續對地球入侵。

 

 

少年/少女與入侵物

  過往小說中有許多對外星生命體的想像,如異形的生物掠食者、如人類的高智慧生物,突然前來攻擊地球的巨大機器人,或甚至沒有面目的基因汙染。這本小說對外星體的設定可說十分特別,文中形容為「白色年糕般的生物」,在地上緩慢地爬行,如果誤食,就會變成和普尼一樣。普尼怕火,所以普尼出現後各地火災頻傳,大量普尼出現,因為生物誤食後就轉化為白色年糕狀,加入了緩慢移動的普尼,而人類也會為環境的普尼濃度增加而被感染,逐漸普尼化。

 

  普尼危害的時間甚久,在小說的設定中,普尼災害成為日常,國家也建立了對抗普尼的戰鬥組織,成員來自於體檢中對普尼耐受度超高的少年/少女。普尼的長期危害,讓世界的景象有如末世,各地災禍死亡頻傳,少年/少女在對抗普尼的日子中度過了大半人生。「對抗普尼、拯救人類」成為他們生存最大的使命。

 

  遠遠看我們發現這個循環的樣貌:只想維持自己生活小確信的中年男人不斷製造的意識循環,產生了危害世界的入侵物,導致少年/少女們花費所有的人生去對抗中年人所產出,無限擴增的危害。

 

    無論作者有意或無意,這個景況看起來與現實世界彷彿有些雷同,當代年輕的一代還未能有人生期待之前,就要背負上一代帶來的欠債,疲於補救。在奇幻小說中,解決問題的契機之一是新一代的人種「普尼王」。普尼王的出現來自於高耐受性的少年/少女在吃下普尼後,能撐過痛苦不被普尼銷融而重生的人種,擁有操控普尼的能力。普尼王被國家用來做為消滅普尼的武器,讓普尼群直接移動至火山口,投入火山而毀滅。

 

  變成普尼王的少年野夏旋有進入異界的能力,也能感受異界鄉鎮的美好。他是個自由跨越兩界的角色,因為體質與普尼同化,他的意識與外星生命體並不相斥,他在異界鄉鎮中的身分,是一位駕著雪橇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魔法師。並非如地球送來攻擊外星生命體的人類,在村民眼中是看起來均為「魔物」。

 

  是的,那個如電子遊戲或繪本的異世界鄉鎮,最大的威脅是跨越山丘而來,砍殺鎮民的「魔物」。線上遊戲玩家都知道「打怪」的活動,對異界鄉鎮的居民來說,驅逐魔物的活動大約就和打怪類似。而這些魔物的由來,來自於地球的科技終於研發了次元傳送器,能夠傳送人類前往外星生命體的核心進行破壞,而這些前去攻擊的人類,一進入異界,在那邊的人眼中就是魔物的形象。

 

  這是兩個世界的對抗,兩邊都視對方的入侵視為異物。當地球正歡欣鼓舞的慶祝人類多年以來,犧牲無數終於迎接的大勝利,那方的城鎮正經歷一場被魔物圍攻的大屠殺。鈴上誠一眼見善良的鄰居、友人,老師、朋友一個一個被魔物慘忍的殺害,最後眼見自己在異界的妻女都被毀滅,鈴上誠一終於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因為鈴上誠一的放棄,外星生命體所營造的異世界消失,普尼隨之逐漸消滅。

 

 

多重世界的觀點
  如果這只是一個抵抗外星入侵的英雄科幻故事,恐怕讀完就結束了。但仔細讀看,這個故事中沒有傳統那種純正的英雄。主角多因為環境/體質所迫,走上宿命的路。少年/少女面臨的是巨大恆在的現象,若不起身行動就將被吞食。無力感在末世中是普遍的,但看見生命的威脅常在時,幸福短暫卻深刻。

 

  少女相川聖子的一生為了與對抗普尼交織在一起,她是第一屆國家普尼災害救援小組的成員,也是第一個與普尼王野夏旋對話的人,最後她為了繼承野夏旋的遺志主動吃下了普尼,成為普尼操縱者。他們無怨的在進行一場長時間的戰爭,他們都僅僅是為了求生。

 

  男孩大鹿理劍擁有史上耐受度最高的體質,他在少年時被霸凌吃下普尼後生還,發現自己能夠操控普尼後,決定前往普尼災區旅行,測試自己的能力。

 

理劍踩著白色的地表想像著。所有的一切,有朝一日都會變成普尼。然後一千萬年過去,有如漫長的假寐般的時間造訪。人類偶然從普尼的大海中再生,次裸裸在地上行走,然後再「噗通」一聲回歸普尼的大海。天空上「永恆的夢」在那裏無止盡的閃耀著。-《滅絕之園》

 

  看見這場景使人感受到生命永恆的美感,此「朝聖之旅」也讓人思索被同化為宇宙生命體,會不會才是人類最好的選擇?

 

  大鹿理劍青年時選擇成為有去無回的「衝鋒者」,成為傳送到異次元攻擊外星生命體攻擊力最強的一員。大鹿理見有成為英雄的自覺嗎?看起來也不是,他只是去完成一個從小憧憬的志願,成為「衝鋒者」。

 

  鈴上誠一曾經有成為地球英雄的機會,他因為這個事件已從沒沒無聞變成家喻戶曉,地球捎來的訊息希望他攻擊外星生命體,給他優渥的條件,他拒絕了。直到人生的最末他仍懷念已消失的異界,他已放棄做為地球的人被賦予的責任。

 

  這本小說從各人角度去闡述他們各自的人生,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生存理由,不見作者對那一方的批判,只讓讀者看見多方需求的相互關聯與相互影響,或許能從更為寬廣的角度,來理解人的立場永遠為深處的情感需求所驅動,而單一視角的現象不見得是他人所看見的。小說中有每個平凡人面對生命消逝之時所做的選擇,述說著-即使在前往大毀滅的途中,生命依舊能有點點閃耀的星光。

 

 

責任編輯:王予彤、李季芳、黃懿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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