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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宜容Dodoread都讀

 

4、56、1887、1890、10、1923、2018、2022

  福爾摩斯在《跳舞的人》一案破解跳舞小人密碼,找出殺害委託人的兇手。偵辦過程中,福爾摩斯照例以輕描淡寫又極刻意的方式向華生炫技,他說,「我較熟悉各種形式的秘密文字,並寫過一篇關於這個問題的粗淺論文,文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種不同的密碼。」

 

  4、56、1887、1890、10、1923、2018、2022。這組數字不在一百六十種密碼之內,事實上,這組數字與福爾摩斯的個性與情感有關。無論如何,4與56分別代表福爾摩斯四個長篇、五十六則短篇探案;1887是第一樁探案《血字的研究》在英國發表的年份;1890標記了《血字》在美國的初登場;10與1923是指最後十則短篇發表於1923年之後;根據英國著作權法,福爾摩斯的所有探案已經進入「公共領域」成為公版著作,不受著作權保護,任何人皆可自由使用、衍生創作。但是根據美國著作權法,最後十則短篇則在2018至2022年間陸續進入「公共領域」。

 

  尚未進入公共領域的著作權,目前掌握在作者柯南‧道爾遺族成立的柯南‧道爾遺產公司,故事與爭議就從這裡開始。

 

  2020年六月,柯南‧道爾遺產公司對電影《天才少女福爾摩斯》(Enola Holmes)的發行商Netflix提出訴訟,並且連同原著作者、出版商一併告了!遺產公司稱這部改編自南希‧斯普林格(Nancy Springer)作品的電影侵犯版權,理由是片中福爾摩斯的個性太溫暖,行為過於人性化。該公司進一步解釋,由於柯南‧道爾在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先後失去長子與手足,藉著書寫福爾摩斯排遣悲懷,從完成於1923至1927 年間的作品可以看出名偵探的性格漸漸產生變化,各種感性流露,不再是只有大腦的思考機器,而且「開始尊重女性」,遺產公司認為,福爾摩斯的個性刻劃歷經全集作品才臻於成熟,只從1923年之前的作品中探究,淪於扁平。比如當電影《天才少女福爾摩斯》為名偵探創造出十六歲么妹艾諾拉,福爾摩斯不只以豐富的情感與手足之愛對待小妹,尊重少女爭取獨立自主的渴望,整體形象也與前期故事中「疏離、冷漠」的性情明顯不同。

 

 

你的福爾摩斯⋯⋯不夠冷酷

  遺產公司認為劇中福爾摩斯的形象塑造大量挪用自後期作品,也就是尚受版權保護的幾則短篇,但使用者必須付費,因此主張電影製作方侵權。電影製作方則稱感情、人格特質與情緒不在著作權保護之列,溫暖、仁慈、同理心、尊重這類普世概念屬於公眾所有,原告不能主張所有權。

 

  柯南‧道爾遺產公司對捍衛進入倒數計時的福爾摩斯版權一向十分積極,羅列證據時堅守文本是唯一真實的原則,一方面拉出柯南‧道爾創作的時間軸,從文本人物的性格轉變印證作者的人生遭遇,另一方面深入文本尋找白紙黑字的呈堂證供,不但要讓福爾摩斯承認自己在某段時間之前理性近乎冷酷,更要從他最忠實的朋友華生口中落實相關指控,某種程度幾乎是文本分析了,而且是那種已經設定結論,畫靶射箭式的文本分析。

 

  遺產公司為了凸顯福爾摩斯在後期(仍受著作權保護)作品中,才開始變得有人味,對比之前福爾摩斯何等「疏離、冷漠」的個性,藉此釐清性格轉折點,爭取著作權歸屬。於是指證歷歷,強調福爾摩斯最親密的伙伴華生對他心懷尊敬,總是卯起來誇讚仰慕,但是福爾摩斯只把他當成工具,有用時就用,不用了就擱一邊涼快,足見福爾摩斯對待華生並無溫暖可言。比如福爾摩斯告訴華生,「你具備沉默寡言的絕佳天賦,這讓你成為相當珍貴的夥伴。」又比如當華生告訴福爾摩斯他要跟瑪麗‧莫斯坦結婚時,「福爾摩斯甚至沒有恭喜華生。」

 

  這幾乎是帶著喜劇況味的陳述了,同時也是避重就輕,斷章取義的論點。福爾摩斯對華生的智力與忠誠的評價,向來都呼應考迪莉亞對李爾王的愛:恰如其分,不多不少。當孤僻成性的福爾摩斯不分日夜,興高采烈拉著華生外出辦案,只因為「遊戲已經開始」;當疏離冷漠的福爾摩斯不顧危險捨命救老友;當不知情感為何物的福爾摩斯決定與莫里亞提偕亡,留下書信表達對老友的珍惜與道別…事實上,自1887年《血字的研究》問世以來,更多讀者讀到的不只是溫暖,更是名偵探對犯罪、對解謎、對著迷的事物、甚至對好醫生激烈的熱情。至於福爾摩斯沒有向訂婚的華生道喜,讀者們豈能忘記這個來自《四簽名》的名場面?當案件終了,警方領走功勞,華生得到妻子,華生說這樣的結局似乎有些不公平,福爾摩斯這樣回答,「我嗎?我還有那瓶古柯鹼呢。」面對珍貴的夥伴即將離開,生活再度回到只有自己與古柯鹼的名偵探是什麼心情?或者我應該問,讀到這裡的讀者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幾乎可以確定,很少讀者會忘記,在辛苦辦案過程中,福爾摩斯拉著小提琴哄疲倦的老友睡覺⋯⋯。

 

 

布萊克與歐陽修的證詞

  威廉‧布萊克與友人共讀有感:兩人日夜讀聖經,你讀到黑,我讀到白。只見其黑,只見其白是何等獨裁且盲目的閱讀。激情失控是福爾摩斯,苦行自律也是福爾摩斯,遺產公司硬是將福爾摩斯黑白切,除了文本分析不到位,並且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福爾摩斯的個性並不是在4加56篇的作品中「發展成熟」,他又不是葡萄芭樂,拜託,他可是從來沒活過,永遠不會死的名偵探!

 

  福爾摩斯的傳奇不是柯南‧道爾一個人就能夠竟其功,如果沒有讀者謎樣的熱愛,如果沒有讀者激情的迴盪,如果沒有讀者抽絲剝繭自行腦補,我們無法在每一個新世紀來臨時,在熟悉的名偵探身上看見新的黑,新的白。遺產公司定調福爾摩斯的人格特質必須在全集中「發展成熟」,這恰恰是一顆自砸腳丫子的大石頭。安伯托‧艾可形容極少數文本人物彷彿從讀者手中取得往來虛實的護照,上下四方縱橫無阻。福爾摩斯無疑是其中之一,這樣的文本人物多半在讀者心中建立強烈又模糊的形象,他們的人格特質永遠具備細微變化的可能,手持閱讀奧秘匕首的讀者不一定在哪裡劃開一道口子⋯⋯嘩,要有光,就有光,要有淚,神鬼就夜哭。

 

  一百三十四年來,福爾摩斯的形象強烈又模糊,他的人格特質從來沒有,以後也不會「發展成熟」。我突然想起歐陽修,六一居士果然是一流的讀書人,「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情癡與風月無關,福爾摩斯的人格特質與成熟與否無關,斷腸人讀洗衣機操作手冊都能哭死,熱愛福爾摩斯的讀者們當然能讓名偵探的情感與個性成為永遠的進行式。我再度想起歐陽修,「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啊,六一居士的《玉樓春》竟是閱讀的隱喻呢,春花不可能看盡,離別不可能容易,閱讀名偵探無盡期,名偵探的心靈發展豈能蓋棺論定。

 

  回到柯南‧道爾遺產公司控告《天才少女福爾摩斯》一案,全案已經撤銷,據稱雙方可能達成某種協議,目前尚未有進一步確定訊息。人間的律法或許能將福爾摩斯的歸屬權判給甲方或乙方或四面八方,無論如何,讀者的心不受人間律法約制,我毫不愧疚的聲稱,福爾摩斯是我的。

 

 


※資料來源
●遺產公司為了爭取著作權歸屬提出的文本證據主要來自《四簽名》。
 

後記:五月十四日,NetflixFilm推特官宣,《天才少女福爾摩斯》開拍續集,原班人法回歸。看來,《天才少女福爾摩斯》裡的福爾摩斯已經有所歸屬。
 

 

 

責任編輯:王予彤、黃懿蓉、李季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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