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曜偉
圖/由本文作者提供
本文將會環繞在Bad Day at Riverbend,這本由 Chris Van Allsburg(克里斯.凡.艾斯伯格)所創作的繪本,並討論作者在其他不同的繪本作品中鋪排的創作脈絡與當中的特殊性,還有其對於作者之意義。
一、作品簡介
Bad Day at Riverbend 為 Chris Van Allsburg 於1995年出版的繪本,故事於一座黑白的小鎮中展開。
圖說: Bad Day at Riverbend 開頭出現的黑白小鎮
此時,讀者必定會產生第一個疑惑,圖畫為何沒有顏色?接者是第二個,圖中的線條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立刻便會留意到,此處的線條粗細統一,而且封閉、死板,沒有空隙。除此之外,我們還會越過作品,去想到作者,Allsburg 怎麼了?他以前的繪畫風格可不是這樣。
Allsburg 的圖畫一向是以精細著稱的,我們總是被他用鉛筆勾勒出的光影迷惑,陷入魔幻的境地,他筆下的彩色圖畫也有同樣的魅力,而這樣的魅力背後則是由深厚的寫實技巧支撐。
於是,當讀者看見Bad Day at Riverbend 的時候,便會驚訝無比,而這或許也是作者想要的效果。
接者,讀者翻到下個跨頁,一名警長出現在畫面中,正用手扶著欄杆,向外看著天空。此時,書頁上的文字告訴讀者,有人朝警長跑了過來,驚慌失措地喊著:「不好了!」
圖說: Bad Day at Riverbend 的內頁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原來是馬身上不知怎麼的黏附了好多腥紅色的條紋。警長試圖用手把那些條紋拽下來,卻怎麼樣都做不到,另外,他還發現馬伕不見了,於是騎著馬前去尋找。警長在城鎮外的道路上找到了馬伕,發現他身上同樣佈滿了怪異的線條;馬伕神智不清地告訴警長,他是在看見一陣強光後,身上就突然多了很多不同顏色的線條!
回到了城鎮,他們發現連城鎮裡也變得一團亂,房屋上佈滿了各種顏色的線條,醜陋極了;居民們都很慌張,眾人聚在警長的辦公室商議著對策。「總不能一輩子躲起來吧?」有人這麼說道。
於是警長決定率領遠征隊,前往郊外尋找這奇異事件的源頭,希望能逮捕兇手,使城鎮恢復安寧。
他們循著那些奇異的線條走,走了許久,沒想到竟遇見了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他的身體是腥紅色的,頭上戴著牛仔帽,看起來古怪至極。
這裡是繪本中的一個轉折點,也是作者給讀者的小提示,彷彿像是在眨眼一般的那種“Hint”(暗示),聰明的大家,應該察覺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很快的,作者就給了我們答案,一束強光照了下來,所有正打算出擊的小鎮居民們都被定住了,一隻童稚的手從繪本的跨頁角落伸了出來,幫圖畫中的居民們都塗上了顏色。
原來,繪本中的黑白部分全都是發生在一本著色本裡的故事。塗完顏色之後,女孩把檯燈關了,然後離開了房間,故事也戛然而止。
二、作為謎團的形式
本書的實驗性是顯而易見的,其揭露了作品與讀者的互動關係,帶領我們從繪本的角度回頭來看待讀者。除此之外,本書的繪圖方式即是模仿著色本的樣貌,此一「作為謎團的形式」,與作者Allsburg 有著奇特的連結怎麼說呢?首先,Allsburg 的圖畫一直以來都以「謎」的特質展現在大家眼前,其作品可以說是「作為形式的謎團」,意即,充滿謎團的圖畫本身已經成為其繪本形式表現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從Allsburg 的第一本繪本《魔術師的花園》( The Garden of Abdul Gasazi,1979)開始就是如此,Allsburg 擅長利用圖畫作為引發讀者好奇心的謎團,同時亦會使用文字向讀者提供情節解答;從下圖中,我們可以看見人物凝結在一個充滿懸念的一刻,一名女士背對著讀者,準備要離開,而男孩低頭望著狗;光是看著圖片,我們是無法知曉故事情節的,我們獲得的只有更多的疑問,讀者必須閱讀左頁的文字,才有辦法知曉故事發展⸻原來圖中那名女士要出門了,她把狗留給了男孩照顧。
圖說:《魔術師的花園》(The Garden of Abdul Gasazi)的內頁
此一「作為形式的謎團」在他1984年出版的The Mysteries of Harris Burdick 中達到了極致,他捨棄了故事,清空了左頁的文字,讓圖畫有了更多的延展空間。
如下圖所示,我們可以看見,左頁文字幾乎已經完全被清空,僅僅留下一句簡短的標題與文字:ARCHIE SMITH, BOY WONDER—— A tiny voice asked “Is he the one?”(亞齊.史密斯,神奇男孩—— 一個細小的聲音問到:就是他嗎?)從圖中,我們可以看見明亮的光球從窗戶外,飄進房間裡,男孩正在睡覺。
圖說:繪本The Mysteries of Harris Burdick 中的第一個內頁
光是這短短的一句話,就昇華了圖畫裡的謎團,所謂「沒有說完的故事反而才是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故事」,提供了線索的謎團反而更加成為了一個充滿挑逗意味,會讓人著迷的謎團。
我們在稍早提到,Allsburg 的作品可以說是「作為形式的謎團」,意指像是謎團一般的畫作對於其作品形式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了。不過,此處提到的「形式」卻不是繪畫的形式,而是繪本的形式,特殊之處並非是畫法,而是繪畫中的「內容」。
然而,在Bad Day at Riverbend 中,特殊的卻不是繪畫中的「內容」,而是「形式」!記得我們稍早提到的,本書的開場嗎?一座小鎮,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特殊之處在於其「畫法」;刻板的線條、僵硬的物件,空洞沒有顏色,此種模仿著色本的畫風成為了讀者疑惑的源頭。
所以,我們可以說,原本Allsburg 的招牌「作為形式的謎團」,在此處成為了「作為謎團的形式」,他放棄了以往精美的畫風,讓此作品成為了其他繪本中的特例,成為了眾多謎團當中,最為顯眼的謎團。除此之外,Allsburg 這麼做還有一個更好的效果,那就是使得繪本的形式與內容達到其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密合。
三、過門
我們在以上的文章中,簡略的針對作品的形式進行了考察,接下來即將進行的是關於Allsburg 歷年來,其繪本中內容演進方式之考察。
首先,我們必須點出,Allsburg 感興趣的一直是現實與魔幻之間的關係,此一主題貫穿了他所有的作品。所以,接下來我們即將要考察的即是Allsburg 對於魔幻世界的描繪方式,還有魔幻和現實世界的關聯;更進一步的,我們將會分析兩者的互動關係,與討論Allsburg 歷年來各個作品中,兩個世界之間的演變關係。
Allsburg 的第一本繪本是《魔術師的花園》(The Garden of Abdul Gasazi),其中,主人公穿過花園的入口,與魔術師Abdul Gasazi 會面,這是Allsburg 所有作品裡最明確的「過門」,男孩穿過一扇拱門,就此離開了尋常的現實,進入了魔幻的領域。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其第二本繪本《野蠻遊戲》(Jumanji,1981)之中,只不過這次,孩子們打開了桌遊的盒子,招喚出了一隻又一隻的動物;「門」在這裡轉換成了盒子的「蓋子」,卻仍然發揮著同樣的故事功能。
The Wreck of the Zephyr(1983)是Allsburg 的第四本繪本,在故事裡面,水手的船在風暴中翻覆,被沖刷到了一個神奇的島上,那島上所有的帆船都會飛。同樣的,在這裡「蓋子」又轉換成了「風暴」,主人公經歷了風暴,在一個有魔力的島嶼上登陸,並產生了離奇的遭遇。
在《魔術師的花園》中,男孩找回了狗,撿回了帽子;《野蠻遊戲》中的姊弟把桌遊放回了樹底下,卻被另外一位兄弟撿走;The Wreck of the Zephyr 中的水手學會了讓船飛行,卻在離開神奇島嶼之後墜落,摔斷了腿。即便轉換了形式,這三個故事的結局模式都如初一轍,主角穿過「門」,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經歷了一番冒險之後,一無所獲的回到了原處。在這些故事裡,沒有人獲得了成長,也沒有人學習到教訓,故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值得一提的是,Allsburg 的故事中的魔幻世界是與《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和《哈利波特》(Harry Potter)中所描繪的魔法世界是不同的。在《納尼亞傳奇》與《哈利波特》之中,魔法世界自成一個具有社會結構的系統,作為真實世界的隱喻存在,而在Allsburg 的故事中,魔法並不具備任何前因後果,可以說是籠罩在迷霧之中,其中魔幻世界或人物的存在並非作為主角的試煉,事實上,或許可以說,其故事中的魔幻除了「魔幻本身」的特質以外,並沒有其他功能。
因此,我們會察覺,Allsburg 作品中的核心目標一直都是描繪人與魔幻的關係,正是因為其中的魔法並不作為真實世界的的隱喻存在,所以才更凸顯了魔法的純粹性。
從前面提到的三個繪本故事中,我們可以看見Allsburg 對於魔幻的嚮往與敬畏,然而,故事當中魔幻與現實之間卻仍然是割裂的,兩者之間沒有直接的關聯,而是必須經由「過門」來銜接。
四、入侵
圖說:The Mysteries of Harris Burdick 的內頁
很快的,Allsburg 的創作生涯迎來了轉折點,此轉折點的名稱叫做The Mysteries of Harris Burdick(1984)。此繪本的出版緊接在The Wreck of the Zephyr 之後,在繪本的圖畫裡,我們可以看見魔幻用各種方式「入侵」生活,不論是竄出來也好,撞進來也好,或是緩緩地長出來也好,總之,我們看見了一種反轉,有別於之前的「過門」——由故事引領著讀者進入魔幻世界,現在反倒是魔幻大舉地入侵了我們的世界!
此一反轉的意義將會在下個段落更加地突顯,然而,在這裡Allsburg 已經為魔幻與生活的揉合埋下了伏筆。
五、墜落
《陌生人》(The Stranger) 與《巫婆的掃把》(The Widow's Broom )分別出版於1986與1992,從這兩本繪本中,我們可以看見魔幻已然融入了生活。
在《陌生人》裡,主角開車撞倒了一名男子,然而沒想到那名男子竟然是「夏天」,「夏天」與主角的孩子們玩耍、協助主角的家庭採收農作物,但是他一直記不起自己的身分,直到發現四處的樹葉都轉紅了,只有自己所待著的這個家庭的樹葉仍然是綠色的,他才察覺自己的身分,並與主角和家人道別。
圖說:「夏天」被車撞倒在路上的畫面
在本書中,我們可以看見本來位於概念世界中的「夏天」,墜落到了地面上,彷彿天使墜落到了人間,與人們一起生活。同樣的「墜落」意象在《巫婆的掃把》中顯得更為具體,此故事中,女巫的掃帚因為陳舊而失去了飛行能力,墜落到了地面上,並成為了寡婦的朋友,它不但協助寡婦砍柴、養雞,甚至還會彈鋼琴給寡婦聽。
圖說:女巫的掃帚在墜落的那一刻
不管是「陌生人」,還是掃帚,它們都從原本充滿了神話色彩的魔法世界「掉入」了凡間,從事平凡的生產活動,進行平凡的娛樂,沉醉在音樂與舞蹈之中,這樣的處理對於筆者來說別具詩意,也突顯了作者從理想世界回歸生活的傾向。
六、鑲嵌
以上段落中,我們提到了作者Allsburg 的幾個創作階段,分別是「過門」、「入侵」與「墜落」,接下來,筆者將會舉例說明第四個階段「鑲嵌」如何發展成熟,成為Allsburg 這名創作者的里程碑。
《兩隻壞螞蟻》(Two Bad Ants)出版於1988年,故事敘述兩隻螞蟻進入人類的房子裡偷砂糖,卻遭遇驚險的故事。這個繪本故事乍看之下並沒有特殊之處,然而,對作者的意義卻無比重大。
怎麼說呢?我們必須先把本作放進作者歷年來的創作作品之中觀看。從上面提到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Allsburg 的創作經歷可以使用「降落」這個譬喻來形容,從嚮往魔幻世界、進入魔幻世界,到魔幻進入生活、魔幻融於生活,這是一個幻想家逐漸從空中降落到地面的過程。
既然有了以上的前提,我們便可以用全新的視角去解讀《兩隻壞螞蟻》這部作品。在作品中,螞蟻進入人類的世界,此一舉動難道不也是「過門」嗎?只不過是從人類進入他者的世界,變成了從他者的角度出發,反過來進入了人類的世界,透過更改角度的方式,作者把書中的魔法汲乾了。書中沒有任何魔法,卻仍然魔幻,更重要的是,正因為沒有魔法,所以它完全吻合於生活,而「鑲嵌」二字便隱含著完全吻合的意思。
繪本中,人類的世界成為了螞蟻的魔幻世界,繪本插圖上人類巨大的嘴彷彿讓人想起了《傑克與魔豆》(Jack and the Beanstalk)中的巨人,烤土司機的內部則讓人想起了《星際大戰》(Star Wars)中的電影場景……,不論是奇幻或是科幻,繪本都在完全吻合於生活的前提之下達成,作者成功的把魔幻鑲嵌進了生活的語境之中,完成了他的降落。
然而,此降落並不完滿,缺乏反轉與伏筆揭露成為了這本繪本戲劇性不足的原因,此一原因也使得本作品的娛樂性大幅減低;因此筆者認為這個繪本故事為「鑲嵌」階段之習作,而之後Allsburg 創作的Bad Day at Riverbend 才是此階段成熟期的作品。
Bad Day at Riverbend 的重要性也由此確立:這部作品是作者Allsburg 作為一個漂浮在空中的幻想家,經歷了「過門」、「侵入」與「墜落」等三個階段,並且在進行了習作之後,終於完成的「鑲嵌」階段代表作品。
此作品不但延續了《兩隻壞螞蟻》之中,沒有任何魔法元素的做法,僅使用了最低限度的「魔法」⸻擬人化,更增加了Allsburg 作品中一貫存在的反轉元素,使用畫面,即「作為謎團的形式」,引起了讀者的疑惑,並且於最後進行伏筆揭露與解惑,可以說是承先啟後,集結經驗與才華的登峰造極之作。
七、結論,為何「降落」會是個議題?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見作者如何從幻想「降落」至現實,在此將提供筆者的一些看法,幫助讀者理解此議題之重要性。
為何「降落」會是個議題?因為創作者往往飛在天上,我們總是有許多幻想,總是對於魔法與神話世界有所嚮往,冰冷的現實作為種子,在我們的眼睛裡發芽,一路生長到腦袋,在裡面開花,此花朵雖然豐富了我們的生命,卻也使我們的生命與現實割裂。
在這裡,值得我們留意的是,無論現實是什麼樣子,此一割裂都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我們的意識永遠比現實還要靈活。
從Allsburg早期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見他彷彿提出了幾個問題:
- 魔法在何處?
- 為什麼需要魔法?
- 為什麼我們想要魔法?
- 為什麼真實世界這麼無聊……
然而,無論如何,現實都是無可動搖的,所謂魔法或許終究只能被丟棄,如Allsburg 最有名的作品《北極特快列車》(The Polar Express)中的成人聽不見聖誕老人的鈴鐺的聲音一樣,我們終究必須成長。
不過,難道沒有其他可以讓魔法延續的方式嗎?有的,就如Allsburg 在他的作品中展現的,魔法其實就鑲嵌在我們的生活當中,透過視角的轉換,我們便能降落,便能與現實和解。
圖說:Chris Van Allsburg 與其女兒
不管是《兩隻壞螞蟻》或是Bad Day at Riverbend 都在告訴我們,或許人類的世界才是最奇特的地方,只是我們身在其中,所以無法輕易察覺,所以,透過創作,或閱讀作品,我們便能短暫地成為他者,對自我進行反思,進而再次感受生命的奧妙之處。是的,筆者認為這就是Allsburg 創作這些作品的目標,讓讀者再度像是新生兒一般降臨到這個世界,重新體會生命的美妙。
責任編輯:陳惠伶、羅雅詠、林岳鋅、李暉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