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ㄅ.〈小:一種比小還小的小〉

專欄作家 藍劍虹
 
小,孩子小,而且小的令人震驚。
 
    孩子的小是那種比小還要小的小。要一直到許多年後,我才逐漸明白這個「小」的一點意義和那個驚訝的根本由來:那是一種胚胎狀態的小。我們必須絕對地正視人類幼兒的這個「小」的意涵。在這個「小」上面,涵蘊著人類這個物種的獨特在世的存有狀態。
 
    任何仔細觀察初生嬰兒的人,都不免驚訝於人類的嬰兒處在一種極度,甚至應該說唯一獨有的脆弱狀態,這樣一種狀態中,幾乎什麼都不會,除了哭之外,不會走不會爬,儘管四肢會動,但連翻身都不會。童年時,曾見過剛初生的幼鼠,牠們眼睛尚睜不開,但是卻會在泥穴中四處爬動覓乳;見過影片中初生小羊如何墜地不多時即會站立走動,然而人類的幼兒卻完全無法自行移動,完完全全得依靠成年人的協助才得以存活。這尚不是驚訝乃至震驚的全部原因,另一個震驚的原因來自人類這種奇特物種的自傲:人,這個不甘屈就為獸的物種,貴為萬物之靈的物種,在其幼兒狀態竟是如此脆弱、無能!?在驚訝地同時,心中倏然地問:在幼兒階段如此脆弱無能的物種何以在日後得以發展出與其他獸類截然不同的整個文明世界?
 
    孩子的小乃是源自人類這個物種的特殊生殖策略。精神分析學家拉岡曾慎重指出:「人類的出生乃屬一種真實的特殊早產(une prematuration specifique de la naissance)」。(註一)這個特殊的早產狀態和人類這個物種所演化採取的獨特生殖策略直接相關。
 
    動物學家波特曼指出兩種哺乳類動物的基本生殖策略:「一種是較原始的哺乳類,懷孕期短,胎數較多,其幼獸發育不完全,個體小,什麼都不會做,連眼睛和耳朵也都還沒有打開,生命週期短,腦容量小,無明顯社會行為,這稱之為晚熟型的生殖。另一種是較高等的哺乳類,有很長的懷孕期,生命週期也長,腦容量頗大,社會行為明顯而複雜,每胎子女數少,發育較好,甚至部份動物剛生下來就能照顧自己,這就是早熟型的生殖。」(註二)
 
    然而人類偏偏是這兩種生殖策略的例外,神經學家克羅文指出:「人類和其他靈長類動物一樣具有大部分早熟型生殖的特徵,比如腦容量大、壽命長、胎兒數少等,但是人類的嬰兒在剛出生的時候卻像那些晚熟型生殖策略的動物一樣,什麼也不會做,發育不完全,無法照顧自己。」人類的幼兒為何有如此既非早熟型也非晚熟型的生殖策略?那是因為如果人類嬰兒達到足夠的成熟狀態才出生的話,那會因為胎兒過大而無法通過產道,對母體造成危險,因而發展採取一種「將大腦的發育過程轉移到出生後的時期」的方式,同時也造就了人類胎兒處於一種出生時尚處於胚胎的早產狀態,是一種在世延遲發育的獨特狀態。 
 
    人出生時尚處於胚胎狀態。這就是十幾年前我在孩子身上所看到的那個令我震驚的「小」,而那時所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小」竟就是決定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的根本源由所繫。原因就出在於這個特殊的生殖策略,將人類最重要的器官,大腦的發育延遲到出生之後。
 
    來看一下人類和黑猩猩的大腦容量和發育比較,神經學家克羅文:「人和黑猩猩的初生兒的腦容量相當接近,約三百五十立方公分,但是黑猩猩的成熟後其腦容量仍然如初生時一樣,而相反地人類的大腦卻仍持續地生長到一千四百立方公分,是剛初生時的四倍,成長率百分之三百。」
 
    腦容量的大,尚非根本主因,真正的重點在於,這個腦的成長,不是像黑猩猩一樣是在幽暗子宮中成熟,而是在出生後,在外在環境中一面接受各種刺激影響下持續地發育。克羅文繼續指出:
 
      人腦的發育絕大部份是在出生後才完成的,絕大多數的大腦功能與環境有著直接關係;這意味著環境的影響有助於塑造個體出生後大腦的發展(…)環境能夠協助大腦軟體的建立,這段期間也是大腦學會絕大部份由環境所引導的技能(…)人類的大腦因為環境的刺激而豐富,而黑猩猩卻正好相反,甚至是因環境而退化,而且幾乎沒有任何後天的學習力能夠彌補這種退化的缺失。
 
    克羅文指出,「我們的遺傳密碼允許大腦在和外界環境接觸時,表現出不同的生長與發育程度。區隔人腦與其他物種的關鍵即是『囟門』(還記得新生兒頭顱骨之間的縫隙嗎?),這個『囟門』給予大腦有生長與學習的機會,例如:學習語言。」(註三)這個關鍵之處,自甲骨文時期,古人就加以指出標畫,刻畫於龜甲上(圖1),也保留在現今的「兒」字上。
 
    依許慎《說文解字》,「兒」字:「象小兒頭囟未合」。此造字表明關注的與前述克羅文指出的人與動物的差別關鍵處,囟門,是完全相同的。這也是正標示出人類大腦延遲發育的生存狀態上,也在此基礎上人類得以造就自身為萬物之靈;其中,語言就佔據著根本性的位置。這使得人類的腦部的演化得以脫離自然的演化,在出生後加入了社會、文化的刺激與學習,使得人類的腦,包含五官,進入文化演化的複雜度。就如馬克思所言,人的眼睛、耳朵等五官都不是天生的,而是經由後天的社會文化的機制所打造出來的。(我們試想一下鋼琴家的手、畫家的眼睛和音樂家的耳朵和我們常人的差異。)
 
    這個狀態也提醒我們,當囟門關閉,或是當大腦發育完整之後,語言學習的機會之窗就會跟著關閉。我們知道這個學習的機會之窗,回溯起來,得拜賜於一位野孩子,一位在法國Aveyron地區被發現的孩子,後來被醫治和教導他的醫生伊塔(Jean-Marc Gaspard Itard)取名為Victor。
 
    他於1799年被發現時,全身赤裸,因為覓食而被「捕獲」,先被關在鐵籠裡,後又脫逃,後因饑餓潛入民宅,再次被捕並送到醫院。當時一位州長,「堅信這個研究個案對人類心智科學的探討將大有助益」,於是他被送到巴黎。那時推估他約12歲左右,無法言語,只會發出不清楚的喉音,於1800年被送到巴黎,當時人們爭相要目賭這位孩子。他們將之想像成盧梭所描繪的高貴的野蠻人,一位獨自於林野中生活完全沒有受社會文明污染的人。
 
    然而他們看到的卻是一個退化的生命。伊塔醫生描述,那是「一個全身髒兮兮、全身上下不斷抽搐甚至痙攣似的、兩手不停前後擺動、活像關在獸籠裡的某些動物一樣的孩子,對惹他生氣的人會又抓又咬,對照顧他的人不會表示感激。」此外,他的感官顯得很遲鈍,視覺尚無法分辨平面圖畫與立體浮雕、聽覺上也無法分辨噪音與音樂,觸覺上竟連冷熱也無法區分,他會將手伸入煮滾的水中拿取馬鈴薯和更換壁爐中燒盡的木材。此外,他完全無法言語。
 
    不同於其他醫師判定Victor為低能、「白癡」,伊塔認為Victor是由於長期和人類社會生活阻隔而導致目前的狀態,因此決定悉心照顧來教育他,這個時間為期約四、五年,也有兩份紀錄報告他的教育方式與過程。伊塔採取了一系列符合生理學和科學性分解動作的教學。比如,對於溫度感知上,他先讓Victor熟悉溫暖,給他暖和的衣物和床鋪,泡洗長時間的熱水澡等等。逐漸地他開始對冷有了感覺,他會用手試探洗澡水的溫度,若只是微溫,他會要求增加溫度,也瞭解了衣服的保暖作用。
 
    伊塔也設計我們今日常見的幾何圖形和顏色配對的教具來教導他的認知能力。比如,在一個兩呎見方的木板上,貼上紅色的圓形、藍色的三角形、及黑色的正方形紙片,另外做成三個形狀、顏色相對應的嵌板,放在紙片上。幾天之後,醫師把嵌板取下交給維特,他立刻把嵌板一一歸回原位。慢慢地,醫師增加對應的困難度,讓維特做同樣顏色,但不同形狀的圖形配對(例如紅色的三角形、梯形、菱形等);或者是同樣形狀,但不同顏色深淺的配對(例如深藍、藍、淺藍的三角形)。
 
    必須說伊塔的教學是開?近代啟智教育的先鋒做法,在當時認定這些被稱為「白癡」(今日稱為學習障礙)被斷定無法學習的環境中,塔伊著手了一系列結合實驗和心理學與認知心理學的教學,探求著人類心智發展狀態。隨後他的學生塞根(Edouard S’eguin)在啟智教育繼續開拓,提出許多獨到的見解。(註四)這些深深影響了後來為我們所知的蒙特梭利。對塞根和伊塔對Victor的報告的閱讀,為蒙特梭利「指出一個新的方向和安排了她整個一生工作的進程。」我們知道蒙特梭利最初即是從事智力缺陷兒童的教育工作,而後才將其教育方式應用於正常兒童。今日蒙特梭利教學對幼兒教育的影響是如此普及,而追溯其起源,那來自智力缺陷的孩子,更遠地,來自1779年那位Aveyron地區被發現的野孩子,Victor。
 
    《愛彌兒》(1762)的作者盧梭,死於1778年,隔年一位來歷不明獨自在林野中生存的孩子冒了出來。這會僅是一個偶然?在發現Victor之前,歐洲也曾有過相同的野孩子的發現案例,但是只有Victor受到了教育的機會,其案例公諸於世,後來法國導演楚浮也拍攝了電影。Victor成了最知名的野孩子。他,就如前段所言,引發了現代啟智教育和幼兒教育,他難道不是如盧梭的Emile,或是說Emile的某種複影?
 
    伊塔教育了Victor五年,讓這個野孩子「蛻變成儀容整齊、有感情,甚至能看懂幾個字,並大致瞭解人們對他所說的話。」可是,伊塔最終放棄了對他的教育計畫,因為Victor始終無法學會說話。他的名字,來自於他對母音“O”的特別感應:一位客人每次開口時,都會以“Oh”(「哦!」)為口頭禪。伊塔發現到,每次這位客人發出的這個母音時,Victor都會立刻轉過頭來。伊塔以這個音作實驗,發現他都會轉過頭來或是跑過來。於是伊塔就選擇一個以母音“O”結尾的名字,Victor來命名他。然而,終其一生,Victor都無法學會說出他自己的名字。 伊塔最終理解到,發音器官不像其他感官的學習,當過了恰當的時機,就再也無法學習了。
 
    Victor宛如一位瘖啞的Emile,而「兒童」(“enfant”)其辭源“infans",即是「不會說話者」。囟門的開啟與閉合,正標誌人類幼兒從無法言語者到學習說話掌握語言的機會之窗的期間。仔細看一下母音“O”,像一個張大著嘴的嘴型,那聲音也是我們感到驚奇時會發出的語音,或是那是我們因震驚而張嘴無言的情狀?看看孩子的「小」,那囟門未閉合的「兒」字,還有Victor的“O”,我們是否能看見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在《兒童教育與心理學》中所言的「降生於世的震驚」(l'étonnement d'être né),並與孩子共享這降生於世的震驚?
 

 

註一  Jacques Lacan, Ecrits《文集》, Seuil, Paris, 1966, p.96.
註二  參見古爾德,《達爾文大震撼》,第八章〈人類的嬰兒是胚胎〉,台北:天下文化,1995年,頁100-108。
註三  參見克羅文,《大腦變奏曲─神經演化故事13章》,台北:究竟出版社,2001年,頁31-32。
註四  參見Jean Marc Gaspard Itard,陳貝希譯,台北:及幼文化,19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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