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慕恩

 

        火焰圍成的光牢模糊了視線與意識，自身毛髮與血肉燃燒的焦臭味、肌膚如千根針扎的劇痛……一切逐漸遠去，相反的，過往的記憶隨之浮出。

        回到那個還未忘記老師所送名字、久遠的時光。

 

        從有意識以來，我就住在一個籠子裡。

        平常會罩著一塊黑布，代表我的晚上，是睡覺的時候，偶爾黑布被掀開一小角，會有人送飼料和水進來，更多時候，布被拿掉時，旁邊會多出許多也裝著生物的籠子，一個更大的棚子圈住所有小籠子，外面進來的人類會駐足在金屬欄杆邊，笑著對我們指指點點，觀看我們似乎能讓他們感到開心。

        每日都過著一樣的生活，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一直都是如此，就沒有比較的範本……但是之後聽老師說，那是異常的。

        只是這樣的日子，我並不快樂……當然也不難過，是因為籠子裡只有一個我嗎？人類總是彼此圍繞，所以他們的表情才那麼豐富嗎？

        我想要個可以陪伴我的同類，「牠」大概不在其它的籠子裡，因為其他籠子的生物跟倒映在水中的我很不一樣。我長得還比較像人類，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不在他們之中就是最好的根據，以及，我額上長了兩根小角，那是人類所沒有的。

 

        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久到我開始能像人類一樣穩定的用後腳站立、吃東西不再噎到或打翻，久到我知曉了「時間」這個概念時，老師出現了。

        他混在人群中，並不特別突出，我一開始也沒有在意他，直到慘叫與血花以他為中心盛開，瞬間所有人跟動物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我看過人們配戴在身上的花，很漂亮，我很喜歡……而現在，那些戴著花的人正一個個成為一朵朵艷紅的花，是我見過最美的花。

        紅花向上綻放，接著散落，花瓣化成紅雨、落在籠子的欄杆上，籠子逐漸化成紅色的光點、昇華消失，和平日不同的景色，讓我看得入迷，待回神過來，我發現周遭只剩下我和其他原本在籠裡的生物，還有，唯一的人類─站在血水中央、臉上的憤怒正緩緩平息的老師。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濃烈的腥甜味，那是血的味道，我受傷時聞過。

        生物們似乎不太喜歡那味道，牠們開始躁動，往人們進來的那個洞口奔跑出去，老師沒有阻止，他只是靜默的看著，反而是轉回頭、發現剩下我一個時，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和我對望片刻，老師跨出步伐靠近我，我沒有閃躲，專心的注視他腳邊激起的漣漪。

        直到老師在我跟前蹲下，我才抬頭繼續與他對望。

        老師發出一段人類溝通用的聲音，但那時我還沒學會，甚至不知道那叫語言，所以我只是看著他。

        他又小聲的說了幾句話，接著輕點我的眉心。

        「妳不逃走嗎？」老師的聲音在我的腦內響起，依舊是我不懂的詞句，我卻能明白裏頭蘊含的意思。

    去哪裡？我反射性的想。

        「嗯──隨妳喜歡。」老師搔搔頭，「回到妳原本在的地方呢？」

    我一直都只待在這裡。

        「啊。」他稍微睜大了下眼睛，別開視線，然後皺眉，一瞬間他的表情回到了方才的盛怒。

        「那真是抱歉……毀了妳的家。」他再次直視我時，卻是笑著的，「這樣的話，妳……要不要跟我走？」

        老師掌心向上、朝我伸出手。

        我知道這個動作，這是關係很好的人們會做的動作。

        我也學著他，有些遲疑的伸出手，緩慢的放到那隻大我許多的手上。

        老師的笑變得溫柔，他輕輕包覆我的手。

        我們的手牽在了一起。

        找到了，我的同類。

 

        老師住的地方叫作「森林」。

        森林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被老師帶出來之後，我才知道籠子外的世界如此多彩，每個角落都能輕易勝過棚子裡的景色，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森林。

        這裡長滿了植物──樹木、花朵、小草，其他還有蕈類、苔藓，以及許多躲藏在其中的動物們，隨著四季，變換不同的顏色與形態，怎麼也看不膩。

        老師耐心的帶著我、一一去認識，就這樣慢慢的教會我單字，然後逐漸組成句子。

        「雖然我可以靠感應心思跟妳溝通，但認知還是統一下比較方便。」老師是這麼說的，「再說，妳的聲帶也得活動活動，免得真正要用時失靈。」

        我還記得那時，他摸著我的頭，露出我很喜歡的、那種溫柔的微笑。

        「來──跟我一起唸，蝸牛。」老師會指著某樣東西，要我跟著說。

        「嘎……牛……」

        「瓢蟲。」

        「飄、妖……蟲……」

        「蒲公英。」

        「噗、噗勾……？」

        「哈哈，這個比較難是嗎？」不管我念對或念錯，老師總是笑著，「妳看，呼──」

        「嘻嘻嘻！」然後，我也會跟著一起笑出聲。

　　「先下一個，嗯──」他抵著下巴左右搜尋，最後指向我，「對了！妳。」

        「泥……」我也指著自己回道。

        「不對、不對。」老師笑著擺擺手，換成那種在腦裡面講話的方式，「要給妳取個名字。」

    名字？

        「對，要給妳取個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名字。」

    為什麼？

        「這樣才能把妳區分出來。就像妳稱我為『老師』，而不是『人類』。」老師停頓了一下，思考著該怎麼解釋，「聽好囉，所有的兔子我們都叫牠們兔子，可是我若用不同的稱呼叫其中一隻兔子，就代表那隻兔子對我而言很特別。」

    特別？

        「就是妳對我很重要的意思。」老師揚起嘴角，揉揉我的頭髮，「就是我希望妳一直在我身邊的意思。」

    那老師也很特別。

        我也想跟老師永遠在一起。

 

        啪嚓！

        一個火星在我面前爆裂，將我喚回現實。

        「我……想起來了……」我感覺到自己乾裂的唇輕輕顫動。

        想起來了，老師替我取的名字，我重要的名字……我怎麼會忘記呢？

    我叫作──

 

    「沃則薾（德語：Wurzel，根）。」

        「妳是我的寶物，有妳在，我才能做回原本的自己，妳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是我回去的地方。」

 

        烤爐的鐵門外傳來細小的對話聲，那對兄妹好像發現了老師的倉庫，能聽到物品被搬運、碰撞的聲音。

    不准碰！那些是老師的東西！

        我想用力拍打鐵門、對他們大聲嘶吼，卻發現我的手與舌早就化成了黑炭、一動就碎裂。

　　這麼說來，老師送給我的尖帽，在他們把我推進火爐時，似乎掉在了外面。

　　拜託，只有那個，別拿走好嗎？

 

        「沃則薾，妳來一下。」自從有了名字後，我變得很期待老師的叫喚。

    ？

        「來就對了。」他總是會溫和的看著我，帶著笑容對我招手。

        「這個送給妳──嘿咻。」老師蹲下來，把什麼黑色的東西套到我頭上，遮蓋住我的角，「嗯，很適合呢。」

        「這樣我們就一樣了。」

　　我摸了摸頭上，發現那是跟老師常常戴的尖帽相同的帽子。

        「一樣！」我開心的笑了，對我而言還太大的帽子因為震動而下滑，蓋住我的雙眼。

        「對，一樣。」替我把帽子往後拉，老師回以溫柔的表情，「妳的話講得越來越好了呢。」

        「雖然不想迎合人類，但是為了妳的安全還是把角藏起來比較好。」老師抓住我不斷去摸帽子的兩隻手、讓我正視他，他的眼神變得很認真，「聽好囉，只要出了房子就一定要戴好帽子，尤其是我不在的時候絕對不可以拿下來，知道嗎？」

        我大力的點頭，每次老師露出那個表情時，就是在講很重要的事情，我都會好好記在心裡。

        「乖孩子。」老師替我拿下帽子，放到我的懷裡，另一隻手摸摸我的頭，「有點麻煩，不過還是要習慣。」

        「不能忘了我們是被人類討厭的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老師微微皺眉，似乎有點難過。

        因為我會魔法，因為妳長了角，所以人類不喜歡我們──老師曾經這樣說道。

        我使勁墊起腳尖，拍拍他的頭，每次他對我這樣做時，我的心情就會變好。

果然，老師又笑了起來。

        「好了！不講討厭的事，今天答應妳不教魔法，我們要來做蛋糕！」老師一手把我攬起，站起身來。

        「蛋糕！」想到甜甜的點心，我也興奮的在他懷裡高舉帽子歡呼。

        「妳要趕快學會，以後我從外面回來，妳就做好點心等我。」老師舔舔嘴。「啊啊，累的時候吃甜食最棒了！」

        我在心裡默默發誓要好好學習，終於能幫上老師，我很開心。

 

        老師每次從森林外回來總是很疲倦，有時還會帶著一身血踏進家門。

        他說，他是去懲罰那些以傷害別人為樂的人類……就像帶我回家的那天那樣。

        我想幫忙，可是老師不讓我去。

        他說，太危險了，而且──

        「我希望妳只懂得去愛這個世界。」

        所以，我每次都只能在家裡發呆等待老師回來……不過，現在終於有我能替老師做的事情了。

        我從廚房的餐櫃裡拿出老師留給我的食譜，裡面用圖畫記錄了至今所有跟老師一起做過的甜點。

        食譜裡除了一些標示分量與時間的數字之外，沒有其他的文字，老師教會我說話，卻不肯教導我認字。

        「人類的文字只用來記錄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情，妳對他們而言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那麼在裡面也只會看到否定自己的話語。」

        「沒必要學習那些會意識到自己是異類的東西。」

        其實，我並不在意不被人類認可，我有老師就足夠了。

        不過，老師不希望我去做的事，我便不會去做……可是，老師的插圖實在好難懂……

 

        「沃則薾，我回來了。」

        點心剛出爐，老師正好回到家，我趕緊跑出去迎接。

        「嗯──好香，妳做了什麼？」老師一邊把我抱起，一邊抬高鼻子嗅著空氣。

        「水果派！」我高興的拉著老師的衣服，一手指向廚房，要他快點過去，「給你的。」

        「嗚──真是謝謝妳，我的沃則薾最可愛了！」老師將我抱得更緊，往廚房走去，「那我們趕快去吃吧。」

        他把我放到餐桌邊的椅子上，自己也坐下，拿起刀子將水果派整齊的切出兩小塊。

        我期待的看向他，他對我笑笑，拿起一塊。

        「那我開動囉──」老師大口的咬下，嚼了幾下。

        「……嗚！」接著他皺眉，脹紅了臉，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那口派吞下去。

        「不好吃？」我擔心的看著老師的反應。

        「好、好吃喲……？」好險老師回了我一個笑容，只是那個笑有點顫抖。

        「妳是照著這個做的嗎？」老師從桌子另一邊將還沒收起來的食譜拉過來。

        我點點頭。

        「姑且問一下，」老師指著上面的圖案問，「這個紅色的是什麼？」

        「辣椒。」

　　「……是草莓。」他又指了一個圖案，「這個呢？」

        「玉米。」

        「是香蕉……我們，下次一起寫一本新的食譜吧。」

        「嗯！」

 

        一起寫食譜、一起做菜、一起畫畫、一起在森林裡散步、一起坐在火爐邊喝茶、一起學魔法、一起在星空下哼歌……我和最重要的老師一起做了好多好多的事。

        我以為這樣快樂的日子能夠永遠持續下去，我們還要一起度過許多相似又不相同的日常。

        老師卻消失了。

        有一天，他去了森林外面，便再也沒有回來，直至今日。

 

        老師的消失是有預兆的，現在想起來，應該要從他受傷的那天算起。

        那是老師第一次帶傷回來。

        他後背的衣服全破了，露出裡面糊成一團的血肉，甚至隱約能看見森白的骨頭。

        那天，我第一次掉下眼淚。

        我受過傷，我了解那麼大的傷口一定很痛，我不要老師痛，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從未有過的感情衝上胸口，壓得我無法呼吸，所以我放聲大哭，想將它釋放乾淨。

        「沒事，沒事。」老師慘白著臉，卻優先伸手替我抹掉不斷流出的眼淚，他仍舊笑著。「別怕，別怕，我不會有事的。」

        之後，在老師的指揮下，我替他抹上草藥，施了加速復原的魔法，包紮了傷口。

        老師有好一陣子都留在家裡養傷，這樣很好，我們多了更多時間相處，而且看到他的臉，胸口那種奇怪的情緒就會緩和許多。

        有了魔法的幫助，傷口好得很快，痊癒之後老師又想要往森林外跑。

        我開始會阻止他出去，每次他出門，我都會拉著他的衣角，希望他別走。

        「乖，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老師卻總是鬆開我的手，摸摸我的頭，「妳在家做好點心等我。」

        我一次也沒有成功留住他。

        幸好，這狀況沒有持續很久。

        老師又出去了幾次，有時候也會帶著傷回來，不過都沒有第一次嚴重，但有不斷加重的跡象。

        然後，隨著傷口越來越頻繁的出現，他每次出門的間隔也越來越長，最後，終於承諾說他會暫時留在家裡一段時間。

        「人類強大得太快了。」躺在沙發上，老師用手背遮著眼說道，他的笑變得沙啞，「……我好累。」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太喜歡他的這種笑。

        搞不太清楚，我只好跪在老師身旁，輕輕的、小心的拍著他的頭。

        如果累了就睡一覺吧，這樣明天就又會有精神了。

    晚安，老師。

 

        老師不再出去後，一切回歸正常。

        我們做著跟從前一樣的事，他也不再露出那種令我胸口發悶的笑臉。

        只是，老師偶爾會盯著他曾經離開森林的方向、警戒的皺眉。

        還有，他開始會限制我不准離開他身邊，哪怕只是彎到樹後方採花，老師也會焦急的叫喚我。

        老師變得膽小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像以前一樣平凡。

 

        「沃則薾，妳喜歡這座森林嗎？」有天，一起採集蘑菇時，老師微笑詢問。

        「喜歡。」我一手抓著磨菇，抬頭看向他。

        「那妳喜歡我嗎？」他又問。

        「喜歡。」我頓了下，又補充，「比森林還喜歡，比所有東西都還要喜歡！」

        看著揮手比劃的我，老師笑出聲音。

        我喜歡老師的笑聲，所以我也跟著笑了。

        「那我們就一直一起住在這裡，好嗎？」又輕笑兩下，老師繼續說，「森林是我們的家，我們是彼此的家人。」

        「家人？」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我歪頭複述。

        「家人就是感情最好的同類。」老師用我聽得懂的方式解釋。

        我想立刻答應他。

        可是……好奇怪，我明明很高興，卻感到鼻子酸酸的，想要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在老師笑著將流著鼻涕眼淚卻仍堅持點頭的我拉進懷裡之後，我們喝了非常美味的蘑菇濃湯。

        若時間到這裡就停住，那該有多好，因為，隔天，就是老師不見的日子。

 

        又一起過了快樂的一天，黑夜，我和老師散步到平常抓魚的小湖邊，追逐螢火蟲，看牠們在空中劃出混亂的圖畫。

        玩累後，我們坐到草地上，將腳伸進冰涼的湖水裡擺動著。

        老師和我對看，胸口的喘息還未完全平息，螢火蟲划過他耳邊，照出充滿生氣的紅暈，老師的臉頰現在應該和我相同，熱熱的。

        我們笑得很開心，老師的笑因為泛紅的臉頰，顯得比平時更加開朗。

        就在這時候，先是一些螢火蟲開始往我們身後逃竄，接著老師收起笑容，瞇眼瞪向湖的對岸，不久，離對岸不遠的地方──森林的邊界，亮起一叢一叢橘紅色的光芒──那些是晃動的火把。

        老師的臉瞬間刷白，他拉起我，牽著我便往屋子的方向跑，直到衝進家裡、關上大門，我們才停下來喘息。

        呼吸逐漸平息，老師的臉也隨之恢復冷靜。

        「……果然逃不掉啊……」背靠著門，老師仰頭，苦笑自語。

        說完，他蹲下來，抓住我的肩膀。

        「沃則薾，抱歉了，看來我還得再出去最後一趟。」老師抿了下唇，「我向妳保證，等我回來，我就真的不會再丟下妳，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老師在笑，眉毛卻顫抖著，看起來比我還不安。

        「我做好點心等老師回來。」所以我拍拍他的頭，希望他不要害怕。

        老師張大眼睛，看著我許久，他的眼裡有水在打轉。

        「……要是我早點發現該尋求的是什麼……就好了──」老師的笑容一瞬間扭曲了。

        然後，他將我緊緊抱住，力氣大到生疼。

        「沃則薾、沃則薾……我珍貴的寶物。」老師的聲音變得很奇怪，「答應我，妳要永遠當個孩子，不要失去這樣的純真。」

        「待在森林裡，千萬不可以去外面的世界。」

        我費力的伸長脖子，點頭答應。

        老師這才放鬆力道，又抱了我一陣子。

        最後，我感覺到他深吸了幾口氣，放開我。

        「這兩天先不要從房子裡出來。」老師站起身，握住門把。

        低頭看了我一下，老師的眼角有些濕潤。

        他勾起微笑。

        那個笑容除了一直以來的溫柔，還多了一絲堅強。

　　「我愛妳，等我回來。」

 

        我遵循著與老師的約定生活，老師從來都會實現對我承諾的事，所以只要我按照他的話做，他就一定會回來，一定。

        只是這次老師真的出去好久、好久。

        我不斷的做著點心等待他，用魔法存起來的甜點越來越多，多到將屋子完全藏在裡面……老師還是沒有回來。

        還有，我開始長高了，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一日日成長──

        這可不行，老師說我要一直當個小孩，所以我不能長成大人……要怎麼做，才能不長大呢？

 

        又過了一段很長的日子，沒有老師的日子我記不太清楚，大概也就只是一直一直不停的做點心，然後我還是找不到不會長大的方法，終究變成了一個老婆婆。

        只好等老師回來，跟他道歉，請他教我了。

        老師一定會笑著原諒我，溫柔的摸摸我的頭。

    老師，你快點回來吧。

 

        這平淡寂寞的日子，有天終於有了點變化。

        那天早上，我正在桿麵團時，聽見屋子外傳來「喀嚓喀嚓」的聲音。

        我出去察看，看到了陌生的一幕──一個人類小孩，在吃我拼成牆的餅乾。

　　看到這景象，我先愣了一下，接著燃起了一種新的感情。

        想起老師以前形容過他面對人類時的情緒，我現在感覺和他很像，記得那叫做──憤怒。

    那是為老師做的餅乾，不准你吃！

        我舉起還握在手上的桿麵棍，朝他不斷揮打，那個孩子很瘦，沒什麼力氣，他試圖用細弱的手臂阻擋，但一碰上棍子就斷了。

        我一直揮動棍子，直到確定他不會動了，再也不能偷吃點心為止。

        我等待喘息和心情稍微平復下來後，開始清理。

        我把小孩搬到廚房──血跟肉和動物一樣都是紅紅的，應該可以吃吧？這樣就可以幾天不用去察看陷阱，在家做甜點了。

        接著挖掉屋外被血弄髒的餅乾，用新做的慢慢補上。

        我已經不生氣了，換成一陣疲倦湧上來，可能因為這樣，眼睛管不住眼淚，我一塊一塊的砌上，淚水一滴一滴落下。

        真的好累、好累……

        填完點心堆的大坑，我回到屋子中，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人類怎麼煮，於是我到了老師的書房，想找找看有沒有料理人類的書籍。

        因為不認得字，所以我只能一本一本看著封面的圖案找。

        幾乎翻了一半的書架，終於讓我找到一本比較像食譜的書。

        那本書的封面有一個穿著斗篷、鼻子尖尖的駝背老婆婆，老師說過，人類幾乎都是用那個形象，紀錄會魔法的人。

        駝背老婆婆正在用棍子攪拌一個黑色的大鍋，那個鍋子，我們的廚房裡有個一模一樣的，所以這應該是本教會魔法的人做菜的書吧。

        我拿下那本書，窩進老師的紅色絨布椅裡，上面傳來的熟悉味道令我安心。

        書裡大部分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不過每一頁都有小插圖，我還是可以看著猜意思。

        跳過很多看起來不是在煮菜圖畫，大約翻到一半的一半頁數時，大鍋的圖出現了，而且也有人類小孩的圖。

        那一頁有三幅小圖，應該是一個流程，書裡的老婆婆把兩個人類小孩丟進鍋子，下一張就是她在喝有小孩手指跟眼睛的湯，最後一張─我最在意的一張，老婆婆的皺紋都消失了、腰也挺直了。

        因為衣服還是一樣的，所以是同一個人沒錯……吃人類小孩可以往回成長！我注視著那一頁直到雙眼酸澀，老師離開以來的這段日子，我第一次感到喜悅。

終於找到了，變回小孩的方式。

    可以遵守約定了……這樣，老師就會回來吧？

 

        一個人類小孩可以吃十五天，吃完之後，我沒感覺自己有很大的變化，想起書裡的老婆婆是丟了兩個小孩進去鍋子……或許要吃很多很多小孩才會像她那樣？

        要去哪裡找更多小孩呢──我還沒想到方法，就有第二個小孩跑來偷吃甜點，為了不再弄髒外面，我直接把他請到廚房裡，和要吃雉雞的時候相同、把他的頭一刀切掉。

        就這樣，每吃完一個小孩，等待一段時間，就又會有下一個獵物被點心吸引過來。

        因為他們都很瘦，為了多吃一點，我會先養他們一陣子，就像院子裡的雞鴨那樣。

        其中有些會主動跟我說話，我才知道森林外面發生了叫「飢荒」的災難，食物不夠吃，所以有些父母會把小孩丟進森林裡，讓他們自己去找吃的。

    這樣剛好。

        我就不怕缺食材了。

        吃人類小孩有點危險，因為他們也會像動物一樣反抗，力氣又比較大，有一次我被打傷了眼睛，之後就一直看不清楚。

        不過不管受傷多麼痛都沒關係，只要能變回孩子就好。

    只要能再次見到老師的笑就好。

 

        回憶到這裡就沒有了，之後就是我遇到了這對兄妹，想吃他們，卻一個不小心反被推進火爐裡。

        聲音、火光、疼痛……現在已經什麼都感受不到了，只是覺得好累、好想睡──

    木材被燒到最後變成的灰燼，我應該也會變成那種東西吧？

        睡著前，我想道。

 

        老師，對不起。

        變成了灰塵，似乎變不回承諾的孩子了……。

        如果這樣的話，我可以再違反一個約定嗎？

        我想隨著風飄起，飄出這個森林。

 

    這次換我去到你身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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