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特．莫爾斯的超限狂想──從《夢書之城》談起

文：鄭若珣（國立臺東大學兒文所畢，現為圖文工作者。）

圖：皆出自網路來源，網址附於圖片之下。

夢書之城1

▲查莫寧大陸系列書籍，圖像來源：https://justallilove.de/blog/zamonien-lesereihenfolge/

提到查莫寧（zamonien）大陸，你的反應是什麼？是一陣狂喜、一陣腦爆脹的暈眩，還是完全沒有概念的一片空白？如果是後者，恭喜你，你將要體驗一個不停引爆腦部幻想運動的翻攪過程，同時測試腦神經對濃稠文字量的忍受度。要了解查莫寧大陸，就先從了解作者瓦爾特．莫爾斯（Walter Moers）開始。

瓦爾特．莫爾斯於1957年出生於德國，原是一位漫畫家與電影編劇家。自從1999年出版以查莫寧大陸為背景的奇幻長篇小說《藍熊船長的奇幻大冒險》，即引起歐美巨大的轟動和迴響，成為繼麥克安迪（Michael Ende）之後，德國當代極重要的兒童文學作家。藍熊船長被改編成兒童電視劇，發展出廣大的周邊產品，成為家喻戶曉的熱門明星，《藍熊船長的奇幻大冒險》也於當年獲得德國格林文學獎。除了藍熊船長，查莫寧大陸系列持續發展，陸續出版了《夢書之城》、《來自矮人國的小兄妹》、《魯莫與黑暗中的奇蹟》、《夢書迷宮》等等。生性低調的瓦爾特．莫爾斯鮮少接受採訪，他覺得保有在人群中不被認出的隱私是重要的，花在繪畫與寫作上的時間多過於其作品的行銷與宣傳。雖然如此，慢工出細活的他在《夢書之城》出版後的第七年，才出版了夢書的第二部《夢書迷宮》，至於傳說中的第三部，恐怕要讓讀者望穿秋水了。

「繪畫」與「旅行」是瓦爾特．莫爾斯的靈感關鍵詞，發展構思的過程中，插圖自然隨之湧現，圖像可說是與思緒相輔相成的產出。而藉由旅行激發出的靈思，則是他源源不絕的靈感來源。《夢書之城》便是瓦爾特．莫爾斯旅行美國之時，流連舊書店的種種感觸，逐漸建構而成。

暨藍熊船長後掀起熱潮的《夢書之城》原是為了成人讀者所寫，然而出版後因內容奇幻動人、妙趣橫生，也廣受跨年齡的觀眾喜愛，後來更榮獲了德國科德．拉斯維茲獎（Kurd Lasswitz Prize）。此兩篇簡析將以《夢書之城》與其續作《夢書迷宮》兩本系列作品作為探討，窺探擁有百萬書迷的查莫寧世界，究竟蘊含了哪些目不暇給的豐沛奇思。

《夢書之城》究竟在說什麼呢？或許可以說是「書為世界經緯」，或說「書與萬物的爆炸式融合實驗」，書與生物的、歷史的、商業的、文學史的碰撞，並將所有一切種種，以偵探冒險自述傳記體完成。在閱讀故事的過程中，讀者會感受到「書」與外在（大環境）、內在（文學）、形式（硬體），更甚是與作家、讀者、販售者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在此，書為「符號」，並加以延展擴充為「世界」。

在此先將《夢書之城》略為概述，故事敘述主角「傳奇雕龍戲爾得袞斯特」從他的詩藝教父手中得到了一份驚為天人的作家手稿，主角為追尋此作家來到了查莫寧書鄉市，後為惡人所害，落入傳說中的書鄉市地底世界。經歷地底世界的種種，最終解開了手稿之謎，也揭開了書鄉市惡人的隱藏陰謀。

層層之偽虛構

瓦爾特．莫爾斯聲稱《夢書之城》這本書是為其翻譯查莫寧作家──傳奇雕龍戲爾得袞斯特的著作之一。此說預設了這本書在虛實之間的模糊，這種後設的調性也成為整本書在閱讀之時，不時如刺針般的挑動讀者。除了此「偽翻譯」的聲稱，「偽註解」也不時在書頁邊閃現，偽註解的知識擴充了查莫寧世界的建構，指涉的是奇幻虛構彷彿真實存在。

書以自傳體自述口吻為文，有如一份真實遊記的口述記錄，以在形式上表現自身經歷之「真」。而在行文中屢屢轉身面向讀者述說，展現故事主角的自我意識，以跳出正在進行的敘事，讓讀者在閱讀中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思緒或詢問襲擊，可說是用滿滿的言說填滿了行動間的空隙。對於如此龐大的資訊量，喜愛或不喜愛的讀者，反應恐怕也趨向兩極。

　　後設的表現手法，有時以形式來達成。本書最明顯的形式應用，應是本書中譯版本第164－165頁，滿滿一個跨頁充滿了「您中毒了！」四個字的不斷重複，使讀者身歷其境的感受到主角戲爾得袞斯特，在翻開有毒的那一頁之時，所受到的驚嚇與衝擊。以此結合本書形式的做法，打破讀者在閱讀者一方的界線，此時手捧《夢書之城》此書的讀者，就如同參與了詩龍中毒那一刻的同步演出。

此外，對現實文學世界的種種戲仿、諷刺或批評，讓熟悉其暗喻的讀者得到一種文學愛好者的隱密樂趣。例如：書靈一族背誦的作者群，可以藉由姓名隱約的相似度與其文風的描述，得知作者的隱喻。像是書中所提作家之一，擅長恐怖與驚悚文學的「波矮輪」，就是指愛倫坡（易位諧音）。瓦爾特．莫爾斯是一位喜愛運用文字遊戲的作者，有些自創詞來自文詞中的字母易位，對中文翻譯來說確實有其困難之處，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查照英文，可較為快速的找到對應。

書和它們的產地

書鄉市擁有五千多家正式登記營業的舊書店。

──瓦爾特．莫爾斯，《夢書之城》，2009。

故事的主要舞台「書鄉市」，是一處以書為產業的活絡城市。大大小小的書店林立，當然也因為銷售方向與理念而有所差異。有商業化的大書店，也有隱藏在暗巷中的舊書店。因書市活絡，與書產業相關的側邊產業，也在街頭巷弄應運而生。越往裡面，越接近中心地帶的則是破舊的古書店，販售之書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著作。其中，金榜之書是書鄉市人所追尋的蒐藏，因為有嗜書若狂、追尋金榜書的收藏者，也才出現了獵書徒的職業──他們會深入書鄉市黑暗神祕的地底世界，帶回稀世的金榜之書。

文學彷彿是神聖的，文學的載體──「書」卻是一個綁附在產業中的商品。製作者、販賣者、消費者，市場相關的周邊產業，共同撐起了一個轉動的滾輪，文學牽涉到商業之後，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純粹簡單，這樣的現象便在主角於書鄉市的經歷中描寫出來。書籍產業就如任何的商業場，少不了名氣的資源與權力的炒作，在書中角色活靈活現的誇張表演下，嘲諷意味十足。

不奇不怪不成角

舞台之上帶引劇情前進的，便是迷人的角色，在《夢書之城》中的幾位要角，恰能代表操作書市轉動的幾個面向。查莫寧大陸的生物當然不會這麼簡單，每個角色的造型與來歷各有講究。配以充滿想像的外貌插畫，讓每一個看來都怪奇有形。

夢書之城2

圖像來源：《夢書之城》（圓神出版），瓦爾特．莫爾斯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WalterMoers/

表格整理：鄭若珣

夢書之城3

　　瓦爾特．莫爾斯的畫作跟著作品形成的強烈風格，雖已與原作難以分割，但因著圖像小說的興起，由另一位畫家Florian Biege所詮釋的《夢書之城》圖像小說版在2017年已經出版。從過程採訪來看，除了秉持瓦爾特．莫爾的漫畫設計還原度，還多加了繁複的字體與頁面設計，畫面精緻用心，作者本人的參與度也非常高。在新版的圖像小說中，壯麗的場景和生物群是否印證了讀者心中的查莫寧世界呢？就留給讀者自身評斷吧！

▲《夢書之城》圖像小說，圖像來源：http://www.zamonien.de/buch_graphic_novel.php

作者的隱藏批判

文學經紀人哈糞拾豆說道：「分辨作品是好是壞對我的工作都無關緊要，好作品在它們的時代往往沒能受到推崇，優秀的作家潦倒致死，差勁的作家反而能賺到錢──向來都如此。身為文學經紀人，一名要到下個世紀才會被發現的天才作家對我能有什麼好處？……所以我需要的，是那些成名的飯桶。」書鄉市展現了文學產業現象的實體化，如「被遺忘的作家墳場」中充滿潦倒失意的作家；「毒舌巷」充斥著用錢可以收買的評論家；又如書靈之口冒出的金句──「剽竊一個作家的作品是偷竊，剽竊許多作家則是研究。」從這些描述中，可以看見作者對書成為商品的強烈厭惡、對作家的文學評論，帶著互文形式的變形讓閱讀的關聯擴及現實，加強了小說內容的共感力道。

讀者的閱讀享受

書靈一族可以說是享受閱讀的最佳代言人，純粹進到文本本身，以文學為養分，以之為生活與食糧。每個書靈有他的文學口味，並以一生背誦所愛作家的作品，儼然成為作家的小小分身。讀到書靈一族不知不覺會為這種族類的熱情與純粹而感動，在書籍的產業中，我們也許會因為從事的職業位置而改換著重的角度，書靈保存了一個文學享受者的形象，引領我們記得，從文學得來心靈滋養的那些起初時刻。在這一段，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影射文學作家的感受。每一位書靈因文學拾得的養分產生與作家相近的個性，這種影響愛書人應該不難體會，作家在文本中依然能影響後世，想起來也是閱讀這件事的神奇之處。詩龍在皮革洞穴與書靈共處的時光得到了慰藉，也得到了書寫作品的批評建議。像是身旁有閱讀團體的好時光，得到群體共同支持的溫暖。

書與生物學／地質學／歷史學？

提到怪誕藝術的源頭，我們會聯想到中世紀的手抄本，那些裝飾在花體字附近的怪獸小圖。有一說認為那些複合生物奇異醜怪的形象，是為中世紀壓抑的宗教環境中，一種想像力的宣洩管道──被基督教統一而被壓抑的歐洲民間多神信仰，轉而走向圖像創造力的繁生。這些詭奇滑稽、帶著諷刺感的造型，以無言的方式表達對人性與塵世的諷喻。變種的、複合的怪誕藝術表現，亦可見於15世紀荷蘭畫家希羅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的畫作《人間樂園》。《人間樂園》以三畫面切分為創世之初、人間、地獄的景象，熱鬧繽紛的樂園中充滿了各樣複合、變形的人類與生物，正行逸樂之事。一般研究認為，博斯的畫作常使用多種符號寓意，複雜難解，畫者或許藉著畫作對時代反抗，其對現實變形的奇想，則啟發了超現實藝術的萌生。

「變形」與「再造」在《夢書之城》中可說俯拾皆是，光是「書」的本身，就可見多樣的形式轉換，如暗藏陷阱的機關書、頁面用毒液浸泡過的惡毒書、有生物特徵與意志的活書。在蠻荒森林的書鄉市地底世界生存的生物，更有如恐龍時代的多樣繁雜，在地下世界，身手的強弱是唯一生存之道。因為在無邊的黑暗中，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可能遇見什麼，也許一抬頭就已身處八腳大蜘蛛的長腳籠中，或你必須以狂吼擾亂盲眼飛行巨怪的音訊以逃離追捕，又或者發現自己不過是遠古生物眼中的一隻研究樣本。生物的多樣與變異目不暇給，一隻又一隻從頁面間蹦出，猶如作者宣洩狂想的樂趣所在。

切開地層橫剖面，我們看見的是地質依年代分類的分布狀況。若將書籍文本類比於地層剖面，我們或將看見文學發展潮流的年代變遷。當你位於書鄉市的地底世界時，需要的就是對查莫寧文學發展的歷史了解，以對應於身處的地理位置──你身邊的書屬於越古老的文學流派，你在地底的位置就越深。查莫寧文學的過往流派有哪些呢？看起來十分眼熟，又有點陌生（這種感覺充斥本書的閱讀過程中）。查莫寧中世紀初有「無所謂文學」，中世紀末有「堆砌文學」，巴洛克時期有「擬聲文學」……文學發展的思潮豐厚了思維的歷史，奇奇怪怪的主張與堅持，表現了文人的詭異堅持，就像面對真實文學史的一面哈哈鏡。

▼製作何蒙庫魯茲的鍊金術師，圖像來源：https://is.gd/w0Dp8i

夢書之城4

思霾客的書店位於墨漢巷。在詩龍尋找思霾客書店的過程中，介紹了一段關於墨漢的歷史。提到歷史過往中以墨為血、以紙為肉來製造活物的書鄉術士實驗研究，這段影射煉金術歷史的應用，為紙夸父的出現鋪陳了前導線索。在煉金術的歷史中，確實曾經做過一些現在看來瘋狂又匪夷所思的實驗。例如書中角色──實驗瓶中的小人「苦人兒」，便為何蒙庫魯茲（Homunculus）的變形，中世紀的煉金術士相信以實驗的方式可以製造出人工生命，用各種原料在燒瓶中製作出人類形狀的小人。

夢書中巨人墨漢引發大火的歷史，變形自16世紀後期布拉格猶太教拉比的創造魔像（Golem）傳說。故事敘述拉比以泥土創造巨人，用以保護猶太人抵抗攻擊與屠殺的命運，並以儀式與文字來控制魔像，魔像故事的結局通常為大火或失控釀災，有警世的意味。有學者認為布拉格魔像的故事是19世紀初的德國文學發明，無論如何，魔像的概念流傳到當代，已經拓展出廣泛的文化應用，常見於漫畫與電影中。

好熟悉的作家症候群

在古典時代，人們相信文字創作來自於天賦，追尋繆思（Muses）也成為作家的某種信念。在查莫寧大陸中，追尋奧母幾乎就等同於此。得到奧母的作家靈思不絕、下筆若神，然而如何能獲得奧母，卻是一個神祕的奧義。作家端的感受在《夢書之城》由主角詩龍帶出，一個未曾出版書籍的新手作家的追尋，其對書市產業的感受、面對自身困頓挫折的沉澱、環境的磨難與教訓等。這趟作家的鍊成過程熟悉且莞爾，儘管磨難重重，「追尋」始終是主角不能放棄的。瓦爾特．莫爾斯也於此鼓勵讀者，人生起落，能做的也只有不斷往前。關於奧母之謎，影皇將犧牲之時對詩龍說：「還有一件事情你該知道的，關於奧母的事：想了解天空的力量，你必須能夠仰望天空，仰望太陽和月亮。」如果奧母是一種宇宙能量，或許就是宇宙對所有專注追尋之心的應許。

我們陪著詩龍經過了一段長長的歷險，透過牠感受對文學的解析、研究與狂想，也在追尋的過程中感受牠的喜悅與悲傷。在讀過《夢書之城》的讀者殷殷期盼七年之後，《夢書迷宮》終於出版了，於此同時，詩龍所處的查莫寧世界早已飛快過了兩百年。這位得到奧母而成名的大作家的實況如何？又將經歷什麼人生的改變？我們《夢書迷宮》再見！

延伸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