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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位置與複數盒子──瑪格莉特.愛特伍和她的跨世紀思辨小說(1)

文:鄭若珣(國立臺東大學兒文所畢,現為圖文工作者。)
圖:皆出自網路來源,網址附於圖片之下。

 

使女01

裝扮成使女的婦女在美國國會山莊前抗議生育計劃的經費被削減,亞倫伯恩斯坦(Aaron P. Bernstein),路透社(Reuters)。圖片來源:https://www.nytimes.com/2017/06/30/us/handmaids-protests-abortion.html

 

        20176一群穿著紅衣制服的使女出現在美國國會山莊前抗議共和黨的醫保法案自川普(Donald John Trump)上任以來保守勢力再興,夾帶傳統保守價值觀的女性身體宰制,再一次死灰復燃,世界各地都可見女性刻意裝扮為使女,以沉默表達沉重的抗議。

 

 

使女的故事》與相關之事

使女02

瑪格麗特.愛特伍( Margaret Atwood,《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臺北市:天培文化,2017.6。圖片來源: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52948?sloc=main

 

        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1985年問世以來已被翻譯超過四十種語言曾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圖像小說並持續影響世界直到今日。然而在歷史迴旋中我們居然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與基列國[1]最接近的時代這是一個歷史的玩笑嗎

 

        這些事實在人類歷史中一直存在。」常常被稱以先知,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提醒讀者小說中的世界與我們的日常並不遙遠

 

        在〈使女的故事在川普時代的意義一文中愛特伍回憶1984年於西柏林寫作的時光,當時圍牆還在,鐵幕甚深;消息傳遞困難、述說者轉眼消失,她訪問過幾個鐵幕中的國家,感受到那種封閉生活的日常真實。她開始構思與假設如果美國被專制政權接管,會是何種樣貌?

 

        文中回答了這本小說最常被問的三個問題:「這是本女權小說嗎?」、「這是本反宗教小說嗎?」、「這本書是個預言嗎?愛特伍提到若所謂女權小說裡面的女人都像天使一樣或永遠為受害者,沒有自己的道德判斷,那這不是女權小說但如果你說這本小說的內容有女人,而女人的行為影響了這本書的主題結構與情節這樣的話,哪本小說不是女權小說?

 

        一群專制男人取得了權力,並恢復極端的父權制,該政權取用聖經符號,若在美國發生必然是如此,不可能會是穆斯林或共產主義。歷史中,集權主義者常使用制服來識別與控制人們。小說中女子服裝的顏色取自古典宗教畫的女性服飾──聖瑪利亞的藍色與代表分娩的紅色,而紅色也是醒目且不容易逃脫的顏色。她們戴著看起來像維多利亞時代修女的服飾與帽子,同時也來自一個愛特伍小時候害怕的夢靨──1940年代的老荷蘭清潔者產品包裝(the Old Dutch Cleanser package. 或許這種強迫清洗的壓迫感連結到了極權主義的思想清洗?),她提到這本書不是反宗教,而是反對以宗教之名為專制的手段,這完全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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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ld Dutch Cleanser logo。圖片來源:https://longreads.com/2017/03/30/the-religious-iconography-of-the-handmaids-tale-plus-soap/

 

     隨著美國大選後公民權利與婦女權利的倒退,許多人感覺生活漸漸受到威脅,小說中的情境或將成為現實,愛特伍認為預言不可實現,因為變數太多。「但這可以是一種反預言,如果我們詳述這樣的未來,這樣的未來也許就不會發生。」然而事實證明,這樣的想法或許也是一廂情願。

 

        最後她提出,《使女的故事還屬於一種少被提及的文學形式──見證文學。女主角奧芙弗雷德隱藏了記述真實經歷的書信,希望日後的人們可以發現與閱讀,就像是魯賓遜或安法蘭克,奧芙弗雷德的兩個讀者一為書末學術會議的讀者,一為小說的真實讀者。愛特伍認為在權力衝突、仇恨上升的這個時代,一定也有很多人在記錄各個團體中真實的經歷,但願他們的信息不會被壓抑和隱藏。

 

 

文本跨媒體的內容變貌

        2017使女的故事》被改編為美國電視連續劇,或許是因為川普選後帶來的共感效應,掀起了有史以來最熱烈的反應與迴響。愛特伍在第一季客串了一個基列國嬤嬤的角色,狠狠打了女主角一巴掌。

 

        這實在太像歷史了,女性與女性會結盟,會靠著指責他人來擺脫困境,婦女會對婦女行使權力。有些機會主義者,運用大環境轉變為自己的優勢。」她深深有感,這些事簡直就如現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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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的故事》電視劇女主角伊莉莎白.摩絲與作者瑪格莉特.愛特伍。Portrait of Elisabeth Moss and Margaret Atwood shot at the Time Inc. Photo Studios in New York, March 18, 2017.Ruven Afanador for TIME.圖片來源:https://time.com/4734904/margaret-atwood-elisabeth-moss-handmaids-tale/

 

        確實,電視連續劇專業精緻的製作卡司,讓基列國的一切看來如此真實劇中演員的深刻演技表現了身為使女的壓抑與痛苦,以及高壓專制的環境中人的必需與人的面貌,使觀眾更快更深的同理角色,產生情感。相較於小說的個人單線敘述,電視劇擁有多視角的優勢,故事切入的層次更為自由立體,角色演出的刻劃更為人性化。觀眾看見每個角色的內心掙扎,無論他們處於何種權力位置,都擁有各自的無奈。文本經過演員的演技詮釋,展現更為多元的面向。

 

        不同的媒體帶來不同的觀賞/閱讀感受,《使女的故事》文字小說的敘事型態為單一視角,隨著奧芙弗雷德內在聲音的不斷敘述,我們感受到主角身處於專制封閉環境中的壓抑,須藉由不斷的回憶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我們可以從主角的內在敘述中感受到情緒起伏、對自我/他人的懷疑,對自我處境的設想與判斷。有很細微的,混同著個人思緒的環境觀察;也有自棄自厭,或順從中的內在反抗。讀者透過文字閱讀這些內在口白,彷彿成為讀者自身的內在聲音,讀者的意識、思緒不知不覺疊合在主角的體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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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的故事》圖像小說。圖片來源: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63668

 

        使女的故事》圖像小說於2019年出版,繪者為加拿大插畫家芮妮.諾特(Renée Nault)。善於使用墨水的繪者,以三種不同的畫風來表現當下生活、美好的回憶、痛苦的衝突。劇情上則必須刪減大量的主角思維,直接以畫面表現,也更動編排來處理原著中十分頻繁的回憶閃回。大量的內心思維被刪減,雖使故事主線更為聚焦,也犧牲了思維提問為讀者提供的思考線索。

 

        閱讀文字、觀看電視劇和閱讀圖像小說的經驗,顯現了文本在不同的媒體展現的不同特質,而在每一個轉換間,作品已然不同。

 

 

人權vs女權

        1969年第一本小說《可以吃的女人》(The Edible Woman探討女性社會地位長年以來愛特伍被認為是女權運動的代言人,然而近年來發生的事件,讓人更明確感受到愛特伍專注的是人的權利」。2016年愛特伍因為聲援友人史提芬.蓋洛威的疑似性侵案件,而被 #me too風潮下的女性運動者攻擊,認為她違背了女性主義者的立場。

 

        愛特伍在〈我是個不良女性主義者嗎?〉一文中,說明了她所堅持的重點。「我的基本立場是,婦女是人類,具有聖人和惡魔的各種行為,包括犯罪行為。她們不是不能做壞事的天使,如果她們是,我們就不需要法律制度。」她提到對事件未審先判,群眾的審判替代法律制度的擔憂。愛特伍更仔細的解釋有三種關於女巫的語境一為稱某人女巫,直接指稱她是。一為獵巫,以不存在的證據暗示某人是。一為薩勒姆巫術審判的結構,她要討論的是第三種。雖然仍有批評者認為愛特伍忽略了事件中的男女方的權力不對等,但愛特伍顯然認為依循程序正義釐清真相,才是政府機構應該做的事

 

        觀察到網路興起所形成的操控力量,已然造成現實的影響,愛特伍似乎總能退一步看,並提醒讀者不要濫用手中擁有的力量在〈如果你要說真理就是權力,請確保那是真理。〉一文中,她提出了一些對這個時代的觀察和警訊

 

        的確,沒有任何權力的人們在突然獲得權力的情況下,有些人會濫用這種權力。」或許時代改變人性總是雷同,觀察社會運動有時的過激現象,沒有把持那條線就容易擦槍走火,甚而提供了專制政權的孕育前奏「這樣的事總是以迎接更美好世界的名義進行。有時,它們被用作新的壓迫形式藉口。」觀察歷史上的種種大清洗,即使當代世界依舊可見的思想審查種族迫害人類確實容易重蹈覆轍。而在網路時代,躲在鍵盤後攻擊,成了輕而易舉的事,言論成為力量的雙刃劍

 

        對很多人來說,詆毀別人是種樂趣,而這種行為也常常是越了界,如果你真的把你自己放在標示『美德』的盒子中,你該問自己真是為美德而做,還是只是個施虐狂。請覺知你是如何使用你的力量。愛特伍如此說

 

 

人與權力的更深探討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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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The Testaments)英文版封面與封底。圖片來源:https://alibraryinmyluggage.com/the-testaments/

 

        2019年,一本被期待了30年的小說終於問世。《使女的故事》續集《證詞》(The Testaments),在 2019910日發售,一個月內在英國就銷售了25萬本。本書亦於2019年榮獲布克獎。

 

        證詞》的封面與背面是兩位女性的頭像,每面各含有第二位隱藏的女性。愛特伍本人更動了原本太暗沉的封面顏色設計,改為目前的春綠色。女人們加上希望,隱約透露了本書的基調。

 

        證詞》由三個女人的自述構成,這三個人在身分上,處於截然不同的立場和權力位置,身懷不同的歷史經歷,以三種不同的視角來看待同一個社會。她們意念上有一個相同的目的──離開壓迫以追尋重生。於是三股繩子編成一道力量,彼此互助,歷經重重危機邁向成功。個人自述的形式延續自《使女的故事》,三個女人的自述帶來三種視角,相對於《使女的故事》被放在女性與男性、獨裁與自由對抗的主題探討;《證詞》則更著眼於人在環境中的選擇,人的選擇會改變,也會帶來改變。

 

        這裡有一位舊時代的女性(麗迪亞嬤嬤),她為了生存效力於專制政權,帶著智慧和耐心在歲月中蟄伏,走到了權力中樞的位置,運籌帷幄、操控大局,最終朝專制政權發出致命的一擊。這裡有一位專制政權下養育出來的女性(艾格尼絲),她有疑惑卻無法發聲,因為對信仰有堅定的心,對使命的相信讓她行動。這裡還有一位遺失過去的女性(黛西),了解身世讓她產生了動機,最終擔負了更大的責任。

 

        麗迪亞嬤嬤是個充滿張力的角色,在第一集中讀者看見的是一位效力於專制政權,逼迫女性的邪惡爪牙。在續集中,讀者看見這個背負惡名的女性,如何在凶險的政治環境中,庇護拯救年輕的女子。盒子之中仍有盒子實情永遠比表象複雜,這樣的角色群在歷史中確實存在,她們被局勢引到了一個位置,必須以智慧來因應生存,若非留下的手稿,沒有人能認識完整的真相。

 

「你是誰,我的讀者?你處於哪個時空?」

「我的讀者,我有個意外要告訴你。連我自己都相當詫異。」

 

        對讀者說話的句子多次出現在手稿中,突破了第四面牆與本書閱讀者直接對話。那也是對著假想讀者的作家聲音。

 

        兩位年輕女性,是《使女的故事》女主角奧芙弗雷德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女兒,繼承了她勇於反抗的血液,卻也必須相互合作,才能越過凶險。她們逃向加拿大的最後一哩路,在海灣中共乘一艘充氣艇,在洶湧的海潮中,必須一個左、一個右用力划槳,以使小艇前行。

 

        這樣的設定是基督教三位一體的隱喻?或是過去、現在、未來,命運三女神的影子?亦或是女權運動的暗示?我們不得而知。然而所有相異的女性彼此「合作」,才能突破困境的藩籬,是本書明確的訊息。這本續集有如愛特伍以小說的形式,對讀者的種種提問加以解答。更深的探討女性在權力中展現的各種樣貌、探討信仰之為用、探討人的選擇。

 

「因為愛如死堅強。」

 

        證詞》中的最後一句話,引自《聖經》雅歌八章六節:「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戴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閃的光是火的閃光,是耶和華的烈焰。」此結局正昭示了信仰用於奴役/自由的兩面性,像是一句解開迷思的咒語,終結了基列國的一切,帶領生命繼續往前。2020年法蘭克福書展因為新冠肺炎的全球肆虐,書展首度採取線上舉辦,愛特伍受邀在視訊中受訪,她呼籲大家,即使環境險峻,依然不要放棄希望。歷史上人類也曾渡過許多大規模的危難,她依然對人類抱有信心、對生命帶著熱情。

 

        瑪格莉特.愛特伍的文學創作始終探討人與權力」,她思想處於權力關係中人的樣貌,分析權力結構對人帶來的影響,述說人如何取得權力又失去權力,極權政權如何出現又如何消失。思慮清晰又繁複的她,犀利的在文學中揭露人類的真相,卻又能正視黑暗而不放棄希望。關心生態、關心人權,80歲的愛特伍依舊精神奕奕的參與各種社會運動,當她帶著一貫的幽默、慧黠發聲,那些睿智的文字和語言,再也沒有人能輕忽。

 

 


參考資料

 


[1] 《使女的故事》將美國構想成一個專制獨裁的「基列國」,用以警示自由民主體制的脆弱。

 

 

 

責任編輯:陳雅媛、陳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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