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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作家  藍劍虹

 

      為什麼有些小孩那麼喜歡恐龍?這幾乎是一個謎。我們應當還要注意到,他們不僅僅是喜歡,他們幾乎可以說是被恐龍所迷惑,他們不斷地畫著恐龍,各式各樣的恐龍。喜歡看恐龍的故事,更會說很多關於恐龍的故事,儘管可能只是片斷片斷地,但是都可以表現出對恐龍的生動關注。

 

      恐龍長得不可愛,幾乎可以說是嚇人的長相(一些被可愛化的恐龍基本上是為了討好出錢買它們的家長)。此外,儘管恐龍是曾經存在於地球上的生物,可是目前並沒有這種動物存活下來(有的比較接近的是蜥蜴、變色龍之類的,但是沒有多少人為之著迷,至少數量和恐龍比較起來的話。)一種「不存在」的動物,長的又那麼可怕,還會吃人,那麼怎麼會讓孩子那麼著迷?

 

      或許答案可以在一部英國BBC拍攝的藝術人類學的影片中得到。那是一系列的影集,總標題叫做"How Art Made the world",正確翻譯是《藝術如何製造世界》,不過市面上我們可以看到的標題是《藝術的誕生》。這裡,我們再一次看到新的概念(藝術製造世界)被我們的翻譯機制所抑制。我們一直畏懼著藝術的力量。

 

      在這系列影集中的第二部,"The Day Pictures Were Born",這部影片探討人類最初在史前洞窟中繪製那些讓人驚駭不已的動物圖像的原因。影片首先探討幾項假說,第一是史前人類也和我們一樣會描繪物象,並從中獲得樂趣。這項說法被推翻,因為洞窟中描繪的都是特定動物,如野牛、大羚羊等,而非對許多不同事物的描繪。第二,那是跟狩獵有關。一種儀式,透過描繪這些動物,以便期許可以順利捕獲這些獵物。此項說法頗被接受,直到後來發現當時人們實用動物的骨頭都不是這些大型動物,此一祈求打獵的說法才受到質疑。換言之,洞窟上那些動物並不是獵物,當時人們食用都是些小型動物。

 

      答案後來才被一位學者解開。他是從研究南非的岩壁畫開始的。他研究一些和法國南部洞窟壁畫非常相似的圖畫,發現到那些看起來非常像是日常景象的壁畫其實和當時的原始宗教有關。圖畫中有描繪一位原住民模仿垂死的大羚羊,他是在進入大羚羊的靈魂的附身狀態。他將這樣的觀點回過頭來運用在南歐的史前洞窟壁畫的解釋。那些洞窟事實上是一個特別的場所,需要進入很深而且很難抵達的地內洞窟。幽暗且和外界隔絕,使得人會將腦內類似夢境的形象投射出來。而人們將這些牽引著他們心思所想之物象給描繪出來,彷彿是在和這些讓他們心神嚮往的動物溝通。1簡單地說,就是動物崇拜的原始信仰的初始表現。

 

      影片中也從最近的考古大發現來佐證,那就是今年《國家地理》雜誌六月報導的土耳其「哥貝克力石陣」(Göbekli Tepe),它是比古埃及金字塔早上八千年的新石器時代的大型遺跡,那很可能是人類最早的宗教性建築。在那裡大型石柱上就刻畫了許多動物的淺浮雕。這是人類動物崇拜的明確證據。這個發現更推翻了一個長期以來對人類文明的假設。這個假設是說,人類是在脫離開漁獵生活進入定居農牧生活後才有原始宗教信仰的出現。哥貝克力遺址的發現推翻了這個假說。因為在那裡科學家找到了最接近現今麥子的DNA,那就存在於遺址附近的野生麥子中。所以,是為了建造這些石柱神廟,大批的人聚集在一起建造這些巨型建築(那時還沒有鐵器),為了餵養這些人,人們移植那附近的麥子發展出農業。換言之,是為了信仰而使得人們脫離漁獵生活發展出定居和農業。

 

      這令人驚訝地發現到,或是重新認識到,宗教作為一種想像的強大力量和它在人類歷史上所扮演的巨大作用。

 

      這裡並非僅是在講宗教的力量,而是更深入地,看到「想像」的力量所在。所謂的原始宗教就是人類最初想像力所營造出了的想像世界。這裡面有兩個重點。第一,那些洞窟壁畫的描繪不是在描繪外在可見現實世界的圖像!而是在描繪人們腦中的想像形象。我們可以想像一下,那其實就如同會出現在我們夢境中的形象世界。

 

      這裡涉及到「看見」和「想像」兩種不同的視覺產生的方式。神經學家拉瑪錢德朗為我們解釋了差別何在。他向我們解說「看見」一隻貓和「想像」一隻貓的差別:

 

當我們看見一隻貓時,牠的形狀、顏色和其他外觀會投射到視網膜,並經由視丘傳到視覺中樞,從後者再分成兩個通路:一個通路偵查深度和運動,讓你抓東西能靈活自如;另一個通路偵查形狀、顏色和認識物體。這兩個通路就是「如何」和「什麼」通路。最後,等所有訊息都統合後,腦才告訴我這是一隻叫做菲力斯的貓,並能讓我記起貓的種種,尤其是關於菲力斯的種種。

而想像的活動呢?

當你想像一隻貓時,你的腦的活動如何呢?一些證據顯示,腦的運作與以上所說的剛好相反。我對貓,尤其關於菲力斯的所有記憶,這些訊息的傳遞是從上到下,即從高層腦區到視覺中樞,把這些訊息綜合後,才在心靈的眼睛看到想像的貓。事實上,視覺中樞的大腦細胞雖然有「看」到貓,它的強度與「看」到貓時的強度是一樣的。

 

      拉瑪錢德朗將之稱為「知覺完成」(perceptual completion),而後者,想像看見貓,是「觀念完成」(conceptual completion)。這裡應該注意到,由觀念完成的形象和由知覺完成的影像其強度是一樣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夢中的景象會那麼栩栩如生的原因。還有,這裡也指出,夢中的形象或是想像活動,事實上是和我們的觀念世界有著緊密的聯繫,是觀念或是說思維活動驅使這些形象世界的產生。換言之,想像是一種思維活動。

 

      第二,這樣的想像活動有什麼用?簡要的回答是,人們是透過想像去思考世界和建構我們賴以為生的觀念。這一點,從上面提到的哥貝克力巨石神廟就得以清楚顯現了。我們還可以從孩子身上來論證這一點。

 

      孩子是人類的活化石。對動物的想像活動在孩子的世界中有的重要作用。而許多原始宗教的崇拜對象也都是動物,比如部落中的圖騰動物。在這樣的想像世界中,孩子向遠古人類一樣去思考他們自身的問題。是透過想像成長、捉摸他們身處其中的世界。

 

      Félix小時候喜愛恐龍,透過故事,知道恐龍有分成吃草的和吃肉的。就在知道這個事情沒有多久之後,有一天他說:「你知道嗎?我是吃糖的。」我聽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什麼。他喜歡吃糖,經常要糖果吃。由於吃糖會蛀牙,所以他並不常常獲得滿足。因此透過恐龍草食與肉食的區分系統,他想像出一個他自己的系統:他是屬於吃糖的那類的生物。明顯地,Félix是在透過恐龍思考自身的問題,也透過這樣的想像,由他來定義或是說發明出自己:一種吃糖的生物。這和遠古時期或是原住民說自己是哪一種圖騰動物的後代的想法是完全雷同的。

 

      或許有人會說,這僅是說明了孩子和原始思維相同的表現,現代人或是大人則成熟多了,不會搞這種原始且幼稚的把戲。要反駁這種說法很簡單,先別說世上有多少人至今而且會持續相信宗教、某個神(或是外星人)。在俗世中,多少人一個勁要表明他隸屬於某個種族(漢人、亞利安人或是某個原住民種族),而我們知道,這都來自想像建構,也就是美國哲學家古德曼(Nelson Goodman)在《構造世界的多種方式》中所說的:事實出於虛構。國旗、或是政黨都僅是圖騰崇拜(戒嚴時期,我們不都是所謂龍的傳人嗎?那現在又搞起所謂的三太子等等)。

 

      我們爭論著說韓國人或是日人或是台灣人等等的所謂民族文化特性是如何等等,這和某個部族說自己隸屬於哪個圖騰動物的特性,在本質上並無二致。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中,我們流行過所謂哪個星座、生肖乃至血型或是假裝科學一點,透過皮紋檢測去斷定是哪一種類型的人。

 

      與其相信我們是龍或是三太子乃至外星人的傳人,還不如像孩子那樣自己去發明一個系統,一種圖騰動物。在這個最起源性質的想像創造活動中,我們建構自身。就是做為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者定義自身,透過創作活動來思考、理解和發明自己。

 

      那麼說來藝術創造活動和上面所提宗教、國族信仰等並無二致囉?不。至少有兩點不同。第一,自覺性。創作者對自己所從事的想像建構有著清明意識。創作者清楚知道事實出於虛構,信徒們則否。第二,主動性。在創作中,創作者感受理解自身,從中發明自己的世界和建構自己的價值,並且隨著時間經歷拆解和重建其精神世界,而非跟隨某個信仰教條起舞。

 

這應當是人類為何有藝術行為的問題的答案,就如尼采所言:

作為創造者,我們將自身視為形象和藝術性質的籌劃,而我們最高的尊嚴乃是在於將自身作為一個藝術作品,作為一個審美現象。

 

      孩子很早就表明人作為一種美學動物的本質:在許多的圖像表現中,孩子就像遠古洞窟中所作的繪畫一樣,熱衷地描繪或是說想像恐龍的種種情狀。Momo畫的恐龍在打蛋,下方有一個大鍋子,正準備煎蛋。Momo也畫他拿著傘,在一個同時有太陽和月亮的日子裡,帶著他的恐龍去散步。(圖一、圖二)女生也會喜愛恐龍,Saroline的恐龍會塗著腮紅、燙髮和穿著五顏六色的彩衣。(圖三)

 

  圖2 恐龍打蛋      圖3 帶恐龍散步      圖1 我的恐龍
                        圖一,《恐龍打蛋》                                                                           圖二,《帶恐龍散步》                                                                                       圖三,《我的恐龍》

 

      那天畫畫課出了個題目,請孩子發明一艘去拯救動物的方舟,Isen的方舟所拯救的動物,通通都是恐龍。(圖四)孩子們的每一隻恐龍都是想像力的精美呈現,是美學動物。Isen的方舟也像在提醒我們說:想像力是有待拯救的動物。

圖4 方舟
圖四,《恐龍方舟》

 


1 這還有另一部影片,《遠古太空人》(Ancient Astronauts),Discovery出版,比較著重從聽覺層面來考察,在那些深遠洞窟內,聽覺上對意識狀態的改變效應。
 

 

 

責任編輯:王予彤、李季芳、黃懿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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