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談佐野洋子作品中的生之意志
文／何宏文
圖／本文作者提供
「佐野洋子透過看似不同的故事，不斷地講著同一件事。」
學者游珮芸於一次圖畫書分析的課堂中如此說。
我認為那件事就是投入生命。投入地活著。投入是一種態度、一種模樣，也是一種動作本身。至少，不投入地活著到頭來絕對稱不上是好好活過，更意氣用事地說，那甚至可能代表不曾活過；反之，生命是從投入後才開始。
佐野洋子自寫自畫的創作類型廣泛，文類涵蓋散文、小說、繪本、圖文書，並且共同圍繞著「投入生命」的主題。文本中一貫地呈現未投入，或不願意投入生命者的前後對比。他們在投入前漠然、自大、事不關己、唉聲嘆氣；投入後喜悅、圓滿、降生、找到勇氣、看見幸福。
但投入很難，跨越的過程也不簡單。在繪本作品中，他們可能守候了很久也做不到，成為了很厲害的人也做不到，看過很多事物也沒有辦法，也可能一直找不到真正的理由所以不安。不過，他們最終還是跨越了。跨越是很安靜地抵達，在頁與頁之間，從原來的疏離一翻頁後更新了。但頁與頁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或許就像《打從心底》的女主角亞子在心中所想：「熄滅船上的燈火，陷入一片漆黑，用力睜大眼睛。不久之後，我將看見一縷光明，那就是我打從心底尋求的事物。」1看見了打從心底尋求的事物，然後靠自己去攫取，這就是生命的原動力。不應該蒙蔽，也不可能忽視。
如《老伯伯的雨傘》中的老伯伯，他守著一把很漂亮的傘，為了不讓傘濕了寧願淋濕自己；為了不讓傘受傷甘願足不出戶。看看別人開花的傘，再看看自己的傘被保護得多麼安全。估計他這輩子都不會撐起那把漂亮的傘。「下雨了，滴答滴答。下雨了，啪啦啪啦。」雨下傳來孩童的歌唱。老伯伯望著共撐一把傘走遠了的小孩子們，跟著哼起歌來。
▲ 圖1：老伯伯也跟著哼起歌來
「真的是這樣嗎？」老伯伯疑問地站起身。而我們隨著他的起立之勢往下一翻，共同站在了他好大好大的八骨架傘下，面對他的第一次開傘。好開心好開心的老伯伯加入了世界，他感受著搖晃的傘面、滴答的雨絲，走進人流雨中漫步，竊喜地瞧著這一切。而路人則面無表情繼續走。
▲ 圖2：老伯伯竊喜地瞧著這一切
竊喜地瞧著的表情實在太像《打從心底》中的亞子，她在第一次接吻後心想「這麼棒的事大家都稀鬆平常地做了，還完全不當一回事，我就忍不住一一打量課堂上這些同學的臉。」2的模樣。覺得一切都是第一次般地喜悅，而感到這樣的喜悅是因為願意投入地活著，因此得以開展。
《活了100萬次的貓》中的虎斑貓生生世世被大家愛著，有100萬個人用100萬種方式疼愛牠。當中我們看見了主人的寵愛，那是如寵物般安靜豢養，或是攜帶在身邊，甚至將之推上舞台、飄洋過海、同赴戰場的愛。對牠來說，這種寵愛最終變成空有事蹟罷了，並沒有被感動，也一點都沒有以愛回報的想法。接著是所有的貓小姐對虎斑貓的溺愛與示好，那是期待能有所回報的收受之愛。由於這樣的意圖，這種愛只得任由牠隨便處置了。
虎斑貓因此自認為非常了不起，並且有著與了不起相應的自傲。後來牠遇見了一隻白貓，那時候虎斑貓第一次在意並主動停留。接著虎斑貓第一次比喜歡自己還要更喜歡那個牠。接著虎斑貓第一次哭了，哭得如生一般長。
▲ 圖3：貓哭了100萬次
翻頁。貓再也沒有活過來了。這一翻頁間似乎有什麼說了，卻又好像沒說。試想，當貓熄滅燈火，陷入一片漆黑。不久之後，牠看見了打從心底尋求的事物。那會是什麼呢？我會希望這樣的貓在永恆的漆黑裡不再有光。或許生命的原動力始於匱乏，也始於破口，對於已經出生的人們來說，投入地生活終究是朝著不再復生的方向前進也說不定。
《被生下來的孩子》中的小孩還不是個人，也不算是個孩子，只是隻身飄盪在群星的光芒間，飄落般地來到地球。在光與影的世界中他不痛、不熱、不癢，且因果關係難明地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不想要。
如同所有佐野洋子所寫的跨越，跨越前必定得經歷到：在想不想要之前、在喜不喜歡之前、在愛不愛之前，甚至在出不出生都還不是個問題之前，我們處在渾沌中感受，並且無能統一，只得以破碎感受破碎。至於生命將會如何顫動，如何去往任何一處，無法命名，更無法論述。但是在沒有名的世界裡，有股引力，它引人跟上前去。
圖4：雖然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然後沒有被生下來的孩子出生了。
圖5：出生了
我認為佐野洋子善於，也有意描摹這類前語言的生命狀態。關於投入生命的投入本身，以及其後所展開的新生命固然精采，但絕不僅止於此，而是在那之前，的的確確有著曖昧未明的能量在流動，那其實更接近生之意志。如《我可不這麼想：佐野洋子的中年回望》中所描述：
「哥哥的死讓我明白了一件事：無法取代的東西，是會被奪走喪失的。這大概是我意識到「愛」的原型之前就領悟到的事。」3
「當我還是個小孩前，並不了解『小孩』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拚命地過每一天」4
「小孩在瞬間掌握的真理，或許是不變的東西。得道高僧或長年修行才能領悟的真理，小孩擁有瞬間就能感知的能力。因為是小孩，才有這種能力。」5
佐野洋子的書寫中常以童年書寫揭露孩童有「在意識到什麼之前」就先領悟到的本領與經驗，那股打從心底的生之意志，能夠不為其他，引領孩童在新的世界跑跳。
「我也希望他們好好活下去。以他們渾沌的能量活下去……只要孩子還活著，就擁有可說狂暴燃燒的小孩生命能量。時而天真無邪開朗活潑，時而散發出無意識的殘酷，以及不輸成人的奸詐狡猾，擁有成人喪失的正義感與率直，同時也擁有容易瓦解的純真與善良。無論如何，我希望他們能以這種能量活下去。」6
佐野洋子向新生命喊話，她對孩子們生命力的強度極有信心。也正如佐野洋子的繪本故事所表達，喜悅是因為願意投入生命而開始體驗；降生是因為願意投入生命才得以實現。願人們都能看見自己打從心底所尋求的生命意義。
※相關資料及文獻來源
佐野洋子，邱香凝譯，《打從心底》，新北市：有方文化，2021年。
佐野洋子，林真美譯，《老伯伯的雨傘》，新北市：步步出版，2018年。
佐野洋子，林真美譯，《活了100萬次的貓》，台北市：步步出版，2018 年。
佐野洋子，林真美譯，《被生下來的孩子》，台北市：青林國際，2006年。
佐野洋子，陳系美譯，《我可不這麼想》，新北市：無限出版，2015年。
※圖片來源
圖1、圖2：佐野洋子，林真美譯，《老伯伯的雨傘》，新北市：步步出版，2018年。頁16、17，26、27。
圖3：佐野洋子，林真美譯，《活了100萬次的貓》，台北市：步步出版，2018 年。頁28、29。
圖4、圖5：佐野洋子，林真美譯，《被生下來的孩子》，台北市：青林國際，2006年。頁20、21，22、23。
備註
1 佐野洋子，邱香凝譯，《打從心底》，新北市：有方文化，2021年，頁221。
2 佐野洋子，邱香凝譯，《打從心底》，新北市：有方文化，2021年，頁201。
3 佐野洋子，陳系美譯，《我可不這麼想》，新北市：無限出版，2015年，頁23。
4 佐野洋子，陳系美譯，《我可不這麼想》，新北市：無限出版，2015年，頁151。
5 佐野洋子，陳系美譯，《我可不這麼想》，新北市：無限出版，2015年，頁183。
6 佐野洋子，陳系美譯，《我可不這麼想》，新北市：無限出版，2015年，頁162。
責任編輯：Sue、羅以樂、周燕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