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宜容
《波宮秘聞》（A Scandal in Bohemia）在《福爾摩斯全集》（The Complete Sherlock Holmes: All 4 Novels and 56 Short Stories）中具有非常特別的意義。
福爾摩斯在這個案件裡遇見「那個女人」（the woman）艾琳．艾德勒（Irene Adler）—她是極少數曾經在智謀上擊敗名偵探的人類，同時極可能是唯一在名偵探心中留下印記的女人。華生（Dr. John H. Watson）以明確、篤定的權威口吻告訴我們，此事非關愛情。這類情感與福爾摩斯「冷酷、精確，卻又平衡到令人嘆服的心智」1並不相容。華生大夫進一步表示，福爾摩斯是他所見過最理性、最具觀察力的完美機器，但若是作為情人…無疑會是一種錯置。無論如何，福爾摩斯最後捨棄委託人相贈的翡翠戒指，選擇珍藏艾琳．艾德勒的一幀照片，從此在讀者心中種下懸念：名偵探的心意隱隱呼應「那個女人」曖昧且無法確定的風韻2。
可以這麼說，艾琳．艾德勒是名偵探與直男戀愛最近的距離，但是《波宮秘聞》的特別並不僅止於此。
※ 跟其他讀者一樣
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這一天實無大事可敘，直到天色暗了下來，直到結束出診的華生大夫回程途經貝克街（Baker Street），直到他看見那扇熟悉的、掛著221B門牌的大門，直到他突然被一股強烈的意念攫獲：渴望見到福爾摩斯，渴望知道此刻名偵探是如何施展他非凡的能力3，於是華生按了門鈴。
這是華生婚後第一次重返貝克街。
他在《四簽名》（The Sign of the Four）一案結束後走進婚姻，搬離貝克街，自此幾乎沒再與福爾摩斯聯絡，昔日夥伴破案解謎的事蹟也多從報紙上得知，「跟其他讀者一樣」4。這句平凡無奇的話很容易湮沒在全篇記事中，事實上它就像暗夜自外太空急墜的巨大彗星，以毫釐之距與地球擦身而過，人們各自幸福哀怨，一如平常，渾然不察毀滅的威脅與危機的解除。
如果華生滿足於婚姻生活的樂趣，選擇放棄與名偵探搭檔的刺激、脫序；如果他的案件紀錄只停留在《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與《四簽名》；如果他成為眾多「其他讀者」的一員…某個平行的文學宇宙將會裂解，或者以其他方式存在，這跟裂解也沒什麼兩樣。也許福爾摩斯始終孤獨一人，縱有超凡的演繹天才卻無人知曉，更可怖的是，某人成為他的搭檔，為他留下案件紀錄，而某人卻不是那位剛從阿富汗回來的軍醫…無論如何，這都將導致某種預設的後設毀滅，元之元毀滅，人們再也無法如常的生活，悵悵然若有所失，卻永遠不知道原因。
我輩其他讀者應該感謝華生突如其來的強烈渴望，感謝他終究沒有成為「其他讀者」，讓已經存在的未來記憶不致崩塌。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這一天實無大事可敘，直到華生重新踏入貝克街221B。
※ 他很高興見到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久別的朋友意外來訪，福爾摩斯並沒有展現「驚呼熱中腸」那樣的激昂，當然沒有，他臉上甚至看不出特別的情緒，但是華生知道「他很高興見到我」5。這句平凡無奇的話很容易湮沒在全篇記事中，彷彿只是一個過場，隨即就要進入委託案件，一則關於歐洲貴族企圖消滅往日愛情遺跡的案件。然而，這句話的重要性不在於福爾摩斯很高興見到華生。誰不知道？誰能不知道？重要的是，華生是怎麼知道的？讀者你我他是怎麼知道的？並未顯露情緒的福爾摩斯又是怎麼讓我們知道的？
福爾摩斯見到華生的第一句話是「婚姻生活適合你」，接著指出好醫生體重增加七磅半、重新開始執業、最近曾經把自己弄得渾身濕透，並且有一個手腳笨拙的粗心女僕…他只說錯一處，是七磅，不是七磅半！對於福爾摩斯不可思議的能力，華生從來沒有停止讚嘆與好奇，所以他說福爾摩斯若生在幾個世紀之前，肯定會被燒死，然後他問「你是怎麼知道的？」6
好醫生一如既往，以這七個字鋪墊紅毯，邀請名偵探華麗走秀，炫耀自己在最平凡的細節中觀察到最關鍵的線索，以此對照華生的輕率習性：你只是看見，你沒有觀察 7。You see, but you do not observe.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也許名偵探與好醫生會想起《血字的研究》一案，那場實驗室的初見面。無論如何，作為一名讀者，我無法不想起，當時福爾摩斯禮貌問好之後，劈頭就說「我看得出來，你曾經去過阿富汗。」不是疑問句，是直述句。驚訝的華生根本忘記寒暄，他只能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句話是埋設在《波宮秘聞》的文字地雷，旨在啟動時間重組。
當往日應召而來，急急如律令，今日才能應召而去。這句話的重要性在於此刻、當下、現在對於過去的納入與重新整理，記憶不再被時間軸框限，而是被召喚出來消弭過去，讓過去進入現在，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特定文學宇宙的時間與記憶開始流動。於是福爾摩斯科科笑了起來，此時他像以前一樣把自己摔進扶手椅裡。於是華生開始放輕鬆，此時與昔日並無二致，超能力似的推理步驟經福爾摩斯解釋後總是顯得如此簡單，彷彿「我自己也能做到」8。華生當然不能，唯其不能，唯其一次又一次確認自己的輕率與困惑，確認自己雖非天賦異稟，卻擁有刺激天才的強大能力，確認自己從來不曾光芒萬丈，卻是絕佳導光體9，直到這時，終極雙人組才能各自歸位。
回到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華生還未踏進貝克街221B，他看見福爾摩斯瘦高的翦影兩度映在窗簾上，他甚至看得出福爾摩斯「快速且焦急的在房中踱步，頭垂得低低的，雙手背在身後。」10 顯然進入思考模式，這意味著犯罪、解謎、冒險的可能性，這也讓華生益發激動起來，按了門鈴重返「曾經也是屬於我的」11 貝克街221B。
《波宮秘聞》又是一則願望成真的故事。華生是快樂的，他安於家庭生活，嚮往危險刺激，他都得到了。讀者是快樂的，讀者所求無他，名偵探與好醫生必須重啟合作，攜手奔馳於十九世紀倫敦街頭，讀者得到了。福爾摩斯應該是快樂的，他得到什麼？
華生一向很關心福爾摩斯得到什麼，特別是《四簽名》一案之後，他感受到某種不公平。破案全靠福爾摩斯，蘇格蘭場的警官獨得功勞，華生因為這個案件收穫一名妻子，那麼你呢？他問福爾摩斯，你得到什麼？福爾摩斯給出了著名的答案：我還有那瓶古柯鹼呢。"For me," said Sherlock Holmes, "there still remains the cocaine bottle.” 這時可以回到上一個問題：《波宮秘聞》一案，應該是快樂的名偵探得到什麼？
※ 註：
1 Sherlock Holmes, The Complete Novels and Stories, Vol.1, A Scandal in Bohemia, Sir Arthur Conan Doyle, Bantam Books, p239
2 ibid
3 ibid, p240
4 ibid, p239
5 ibid, p240
6 ibid, p241
7 ibid
8 ibid, p241
9 這段話是福爾摩斯在《巴斯克維爾獵犬》中對華生著名的評語。Sherlock Holmes, The Complete Novels and Stories, Vol.2, Sir Arthur Conan Doyle, Bantam Books, p4
10 Sherlock Holmes, The Complete Novels and Stories, Vol.1, A Scandal in Bohemia, Sir Arthur Conan Doyle, Bantam Books, p240
11 ibid
責任編輯：陳惠伶、羅雅詠、林岳鋅、李暉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