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新郎與同人的聯想

※從肖戰227事件談起

　　2020年2月24日，微博用戶「迪迪出逃記」在國際同人網站AO3發布同人文（fanfic）《下墜》最新章節（第12章），該文屬真人同人，「真人」對象是演出中國大陸BL網劇「陳情令」爆紅的演員肖戰與王一博，肖戰角色設定據稱是「對性別認知有些困惑的髮廊妹」，王一博的角色設定則是「愛上髮廊妹的未成年高中生」，並有粉絲「畫手」為該文繪製插畫。該文在AO3閱讀標示「情節涉未成年男男戀，分級為『成熟』。」《下墜》自1月30日第1章發布以來，截至本文發稿時間（4月19日），全篇13章全數貼出，累積點擊次數超過一百萬次，頗受「肖博CP」粉絲喜愛。

　　《下墜》第12章在AO3發布之後，肖戰粉絲發文抨擊該文及其作者，認為情節涉未成年色情，且侮辱偶像明星，強調同人文學創作也應有其底線，在幾位意見領袖號召之下，廣大的肖戰粉絲針對該文向有關單位發起舉報潮，並且在短期間內大量造訪AO3網站，啟動中國大陸監理單位自動防火牆之類功能，導致AO3被封，這意味著當地用戶無法再登錄該網站。原本是肖戰粉與CP粉之間的戰爭，卻殃及其他同人文作者與讀者，於是，其他網友自2月27日起，以更具規模與組織的態勢加入戰局，捍衛同人書寫與閱讀權利……。微博標記「227歷史時刻」超級話題當日閱讀量即衝破五千萬，相關話題閱讀量據稱飆近七億，隨著戰況日趨複雜，部分粉絲開始抵制演員肖戰代言商品。創辦AO3網站的「再創作組織OTW」（the Organization for Transformative Works）3月1日推特發文表示，「目前在中國境內無法登錄AO3，經調查一切實與我方無關。」

　　各家媒體紛紛報導此事，邀請法律、藝文界人士發表意見，《三聯生活周刊》專訪《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Textual Poachers, Television Fans and Participatory Culture）作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討論粉絲的權力與邊界，詹金斯並沒有針對權力與邊界問題提出特別有趣的思考，但是他特別將AO3與維基百科並列，「是數字時代參與文化最偉大的成就之一」。

　　AO3是「再創作組織OTW」（the Organization for Transformative Works）成立的非營利平臺，全由志工運作，資金全靠捐款，用戶不需付費，網站上也不張貼廣告。時間回到2007年5月，同人作者匯聚的英文部落格／社群網站LiveJournal，因保守團體施壓，無預警關閉數百名用戶帳號，此舉催生同人作者自行成立專屬平臺，2009年「我們自己的檔案館」公測上線（Archive of Our Own，英文縮寫AO3，因為這幾個字裡包含了1個A，3個O），並於2019年獲雨果獎最佳相關作品，這個獎項主要鼓勵以科幻或奇幻作品為主的相關非小說創作，之前授獎對象多半為書籍、論文，未出版的同人作品從未獲提名，整體網站獲獎也屬首次。

　　至此，且把粉絲捍衛偶像→熱愛失控→招致反彈→反彈失控→再招反彈的循環擱置，我特別感興趣的是，相關報導不只是特定偶像粉絲團體與同人粉絲帝國（fandom）的跨境攻防，甚至連一般紙媒、電子媒體也找來專家學者加入聲援、批判、討論的陣營，一舉將同人創作平臺、創作者、讀者拉出檯面。這場爭端的導火線是肖戰粉絲槓上肖戰真人同文粉絲，也就是說，這是一場人物設定引發的戰爭：肖戰做為一名當紅演員的公眾形象設定vs.當紅演員肖戰成為同人小說主角的人物設定！血肉之軀演出虛構角色，召喚出如此強大的粉絲烈愛，在現實世界的虛擬平臺掀風作浪，浪頭再從網際網路打回現實世界……

　　這隻覆雨翻雲手與其說是特定粉絲，不如說是粉絲對角色人物設定產生的無盡想像，「肖戰」這個偶像人物設定成為紀傑克所說的某種「幻見的欲物」，明明是幻見，卻讓無數幻見者為之喜怒，為之哀樂，為之追逐，為之消費；明明是幻見，卻成為「真人同人」的「真人」來源！這幻見的力量既是屬靈的，也是屬肉的，色聲香味觸法一應俱全，沒有比這樣的幻見更實在的東西了！一旦摧毀他者賴以為生的幻見，也就摧毀了這群人認同的「穩定性」，儘管這穩定性也是想像之物，然而這種剝奪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空虛，可能引發恐怖的暴力。

　　紀傑克在《傾斜觀看》中引Highsmith的短篇小說《黑屋》為例，小鎮外來者在當地酒吧中聽見在地酒客大談山丘上的鬼屋，各自吹噓在恐怖鬼屋中各種英勇香豔的事蹟，外來者於是夜探鬼屋，隔天揭穿鬼屋無鬼無怪，只是又老又破，這位外來者最終被亂拳打死……幻見冀求穩定，真實卻變動不居，我為這樣的悖逆感到一陣快樂與一陣惘然。

　　那麼，粉絲應該待在粉絲的幻見之邦，同人創作應該停留在粉絲帝國的奇想之域，各自安生，互不驚擾？就像謹守舞臺與觀眾之間那道古典的第四道牆？但是，這道看不見的牆難道不是一直以來，以各種方式被穿越，被撕裂？

　　是的，就是在這裡，我將回到福爾摩斯與華生。

※從福爾摩斯貼近……華生呼吸加速談起

　　時間回到2013年12月15日，千呼萬喚，全球無數影迷引頸企盼的BBC影集《神探夏洛克》（Sherlock）第三季終於確定要在2014年元旦播出，在此之前先對媒體進行閉門首映，BBC並邀請暢銷作家Caitlin Moran擔任記者會主持人，除了製作人／編劇史蒂芬‧莫法特（Steven Moffat）、馬克‧凱帝斯（Mark Gatiss）之外，兩位主要演員，飾演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與飾演約翰‧華生的費里曼（Martin Freeman）當然也是座上賓。Moran從《神探夏洛克》第一季首播以來就是超級粉絲，她是這樣介紹自己2011年出版的隨筆集Moranthology：

　　「這裡面有很多對《神探夏洛克》的愛。從很多方面來說，這本書的書名大可以稱之為《推理吧！欲亂情迷福爾摩斯》，插圖則是我白眼翻到鬥雞，尖叫狂舔他的海泡石煙斗。」

　　找來這樣的超級粉絲主持記者會，BBC製作單位當然意在撩撥影迷的激情，存心讓大家白眼翻到鬥雞，嘶吼到燒聲。事實上這齣影集的誕生就是因為讀者之愛，莫法特與凱帝斯宣稱21世紀名偵探是他們獻給原著的同人創作（fanfiction），他們在影集中觸碰福爾摩斯與華生兩百年來比愛情更堅固，比友情更曖昧的情誼，引爆數以萬計同人小說／圖像插畫／有聲錄製作品，成就繁花盛開的粉絲帝國，讓名偵探與好醫生以各種方式，在各種時空愛得死去活來，而且絕大多數愛得相當露骨。目前AO3粉絲帝國索引包括動漫、書籍／文學、卡通／圖像小說、名人／真人、電影、音樂／偶像團體、其他傳媒、電視節目、電玩、其他等十一大類，其中書籍／文學類最夯的粉絲帝國是《哈利‧波特》，檔案館中收藏超過二十三萬篇同人文，其次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館藏逾十二萬筆。

　　有了這樣的同人粉絲背景，有了這樣的鐵粉主持人，這場首映記者會卻擦槍走火，古老的話題再度浮出檯面：

　　同人創作是否應該遵守（或珍惜）粉絲帝國做為化外之域的特質，與原著運行宇宙保持平行？如果平行狀態被來自外界的力量干擾又如何？

　　回到那場首映記者會。Moran出乎眾人意外的取出兩份文字稿交給「夏洛克」與「華生」朗讀，文字摘錄自同人小說作者Mildredandbobbin發表在AO3的高人氣同人作品《Tea》，Moran保證摘錄內容「極度純潔」：

　　「夏洛克深深看著約翰……約翰站在那裡，情緒緊繃且焦慮。他是約翰，如此在意夏洛克的約翰，比任何安慰或名聲都更重要的約翰。此刻也需要關懷的約翰。夏洛克覺得內在有什麼正在緩緩展開，那是被他長久以來狠狠推到一旁的某種東西……他往前一跨，消滅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的額頭抵住約翰的額頭。約翰仍然緊閉雙眼，呼吸卻變得急促。『約翰，』夏洛克低聲喚著，手指輕輕撫過他身上羊毛衫的扣子。」

　　演員的朗讀並沒有過於深入扣子之後的世界，然而名偵探與好醫生的嘴唇畢竟「狠狠的撞在一起」，總之朗讀嘎然而止，也許接下來的情節讓他們覺得尷尬，無論如何，此舉引發AO3同人粉絲帝國強烈反彈，批評Moran操弄酷兒牌煽惑觀眾，以福爾摩斯與華生的同性之愛為手段刺激收視，實則是對粉絲帝國與同性戀的輕慢與侮辱。

　　隔天，Mildredandbobbin在網路發表致Moran公開信，譴責她如此輕率的踐踏同人創作者的真心，稱她的行為是對同人書寫公開處以私刑！同人創作不同於一般書籍，並不主動行銷，尋求評論與曝光，同人小說由粉絲所寫，為粉絲而寫，基本上，「我們只想不被打擾，在我們的沙箱裡自己玩耍。」Mildredandbobbin相信Moran知道自己的行為並無違法，但是她認為Moran並不明白此舉的殘酷，抨擊她摘錄同人文，消費演員與同人作者，讓同人創作、同人作者、同性之愛成為笑梗，強化一般對同人創作、同人作者、同性之愛的偏見。Mildredandbobbin最後強調，同人創作者並不是為了衝網路追蹤人數或點擊率而寫，他們之所以投入再創作是因為對特定事物產生強烈感受，因為他們必須透過再創作表達自我。

　　AO3這類同人小說發表平臺稱不上「限定秘境」，卻絕對具備同好交流「不足為外人道」的自由氣息，同人創作者以愛之名進行再創造，在同好交流、分享中燃燒身為讀者的絕對熱情，超人氣同人作品動輒三、四十個章節，連載時間長達數月，照樣翻譯成為多國語言，超越各種限制，落實粉絲帝國世界大同，這一切都是粉絲同好自發性分享，財富於我何有哉，名利於我何有哉，「我們自己的檔案館」旨在保存同人專屬的歷史軌跡，粉絲讀者的按讚與評語留言、加註書籤推薦就是同人作者最大的回饋……

　　還有什麼比不圖謀營利，以熱情運作組織更強大的自由？我幾乎覺得同人粉絲帝國是某種終極讀者帝國，以福爾摩斯粉絲帝國為例，熱愛原創人物與故事的讀者，必須從原創情節中衍生出各種想像，讓分明相愛的名偵探與好醫生「在一起」，成就讀者的懸念，呼應創作者自身的渴望。在同人粉絲帝國裡，作者與讀者透過文字與角色配對探索內心深處的欲望，特別是在「正常」社會中被視為怪異、甚至變態的欲望，如此私密的素面相見，卻都是以網路代號相稱，比如說wordstrings, earlgreytea68與ivyblossom，這些同人作者寫出驚人美麗的作品，spfpf, butterflyweb, iseult1124等無數讀者留下讚嘆與感想……這豈非與布朗蕭對閱讀的觀察不謀而合：「正在創作的人被置於一邊，已完成創作的人被打發了。」至於讀者，「讀者本人是完全隱名者，他是不管什麼樣的讀者，獨一無二的，而且是坦誠的。讀者不把自己的姓名添補在書上（如從前我們先輩所做那樣），而是以其無名的在場，以這種謙恭的、被動的、毫不足道的目光──正是在這種目光輕輕的注視下書寫出來了，遠離一切和眾人──抹去了一切姓名。」

※從名偵探與好醫生手牽手飛出窗外談起

　　在同人創作的世界，作者被取消，再創造作者被置於一旁，獨一無二且坦誠的讀者被隱姓埋名，粉絲帝國的大同世界竟是閱讀的無有之鄉，我為這樣的聯想感到一陣快樂與一陣惘然。我想起曼古埃爾的《閱讀日誌》提到福爾摩斯在《四簽名》中對華生說：「你去躺在沙發上，我看有沒有辦法哄你睡覺。」然後就從牆角拿出他的小提琴，華生也照他的話做，躺平到沙發上去。「我恍惚記得他瘦削的四肢，他熱切的表情，琴弓高高低低的走。接著就覺得像從沙發上飄起來，浮在一片輕柔的樂海上面，直到飄入夢鄉，看見瑪麗‧莫斯坦嬌柔的臉龐正低頭看著我。」

　　瑪麗‧莫斯坦後來成為華生太太，但是，除了華生，很少人認為低頭俯望他的是瑪麗‧莫斯坦，那個疲累的晚上，他最後看見的難道不是福爾摩斯「瘦削的四肢」與「熱切的表情」？至於他那些輕飄飄柔浮浮的感覺，難道不是某種心理狀態與欲望的隱喻？連曼古埃爾都說「瑪麗‧莫斯坦嬌柔的臉龐」像是浮貼上去的，事後想起來補打的預防針。

　　為什麼要浮貼一枚女性的臉龐？要遮蔽什麼？為什麼要補打預防針？要遏阻什麼？

　　許多同人小說作者都在這裡看見某種欲蓋彌彰，紛紛見縫插針，讓華生與福爾摩斯撕掉浮水印，讓福爾摩斯的熱切有所回應，讓華生的輕飄飄有所定著。欲蓋彌彰的地方太多，而我老想起收錄在《福爾摩斯冒險史》的《身分謎案》。這則案件的委託人瑪莉‧薩瑟藍是一個自食其力、有點存款、嚮往婚姻、平凡且正直的女人，她的母親再嫁，繼父只比她大不到六歲，這對驚世夫妻想錢想瘋了，居然合謀讓繼父變裝騙婚，婚禮前夕「新郎」捲款落跑！變裝騙婚能夠成功除了一些手段與安排，主要也因為瑪莉的深度近視。福爾摩斯幾乎聽完案主陳述的同時，已經知道新郎沒有失蹤，而是根本不存在。

　　許多書評認為這則短篇平凡無奇，典型安樂椅神探故事，有些甚至指出深度近視的情節安排有點牽強；我並不這麼認為，事實上，這則短篇有一個非常奇妙的開始：

　　「親愛的夥伴，」福爾摩斯開口，這時我們倆分坐在他貝克街寓所的壁爐兩側，「生活遠比人們所能想像的更加奇怪。甚至連那些極其平凡的事情我們也不敢放膽設想。假如我們能夠手牽手飛出這個窗戶，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的掀開那些屋頂，窺看裡面正在發生的怪異事情，各種奇妙的巧合，精心策劃，彼此誤解，一連串糾纏相關的事件……世代不曾稍停，終於導致最為離奇駭人的結果，這將使得所有陳腐的，結局完全可以預測的小說變得乏善可陳，無利可圖。」

　　但是，為什要「手牽手飛出這個窗戶」呢？「手牽手」這個動作出現在這段話裡就像雪地裡突然出現一隻烏鴉，就算以最最處變不驚的態度閱讀，也無法讓人視而不見。如果我們再往下看就會發現，這段對話並不是室友之間的日常對話，而是已婚、搬出貝克街221B、「好幾星期」沒見到福爾摩斯的華生大夫回到單身時期住處，坐在壁爐邊的老位子上……是這樣情況下發生的對話。

　　沒有人知道福爾摩斯心裡在想什麼，也許他非常想念華生大夫，也許他只是鋪了個梗，要帶出自己一貫對平凡事物的戒心，因為他一向認為「再沒有比明擺著的事實更會騙人的了。」誠然，誠然，「手牽手飛出這個窗戶」就是一個輕描淡寫，明擺著的事實。同人創作者Katie Forsythe的The Seventeenth Step系列在福爾摩斯粉絲帝國享有經典級地位，其中Thoughts without Words就從這個事實的聯想開始，從一個類飛行的夢境開始，夢中他們沒有手牽手，只是互相追尋，並且找到彼此。

　　同人小說作為一種再創造，對虛構小說進行二次虛構，有些僅挪用人物設定，自創情節脈絡，有些則以虛構小說中顯而易見的「事實」為匕首，一次又一次劃開二次虛構的奇幻空間，為原著搭建域外平行宇宙，以虛御實，以實創虛，而所謂「實」者，是由那個「虛」對照出來的，誰比誰更虛還很難說呢！原創宇宙與粉絲帝國的互動，夾纏著閱讀與讀者的關係，我為這樣的勾串感到一陣快樂與一陣惘然；不知道為什麼，涉及福爾摩斯的一切總令我感到快樂與惘然，總有一天我得回過頭處理這個問題。

※幾個附註

肖戰227事件相關報導可參考這裡：

https://news.sina.com.tw/article/20200302/34390404.html

https://www.inkstonenews.com/society/fans-popular-actor-xiao-zhan-may-have-just-gotten-popular-fan-fiction-site-blocked-china/article/3064747

亨利‧詹金斯的專訪在這裡：

https://www.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484639690457588

AO3的得獎感言在這裡：

https://archiveofourown.org/admin_posts/13528

https://www.vox.com/2019/4/11/18292419/archive-of-our-own-wins-hugo-award-best-related-work

Moran的烈愛宣言在這裡：

https://www.goodreads.com/quotes/4853727-there-s-a-lot-of-sherlock-love-in-here-in-many

Mildredandbobbin的公開信與相關報導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