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肇祈
圖：由本文作者提供。出自《鬆餅先生！》，格林文化出版；《Mr. Wuffles!》，Andersen出版。
有時候我愛的並不是某種動物的生命，
也不是其長相，而是其名稱的聲音，讓我自得其樂。
—— 傑克·普盧茨基（Jack Prelutsky，1940）
大衛．威斯納（David Wiesner，1956）作品《鬆餅先生！》（Mr. Wuffles!）是一本無字圖畫書。說是無字，內容實則包含數種語言，大衛．威斯納對此解釋到，「書裡面有很多對話，不過你無法真的把它唸出來。」（註一）其中包含了：人類的語言 （鬆餅先生的主人）、昆蟲的語言（螞蟻與瓢蟲）、外星語言 （外星生物）與貓的語言（鬆餅先生）。文本中的鬆餅先生是一隻對人類製造的各式玩具都表現出毫無興致的黑貓，圖畫書封面倒是把貓的特性描繪得淋漓盡致：畫面中的黑貓有著一對發亮的黃眼珠，映襯著一雙綠色細小的瞳孔；朝外向上傾斜生長的尖眼尾與半開闔的眼皮，以及眼皮上數根向外奔放炸開如細針的白色鬚毛，一對警戒豎起的耳朵，呈現出一種令人不敢親近，以及不願與人親近的感覺。黑貓一副虎視眈眈卻又毫不在乎的傲世感，與牠身邊所擺放的各樣逗貓玩具，以及牠頭頂上方印上的彩色可愛文字形成強烈對比。（圖1、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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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1 Mr. Wuffles! 封面 | 圖2《鬆餅先生！》封面 |
故事中這隻名為「鬆餅先生」的黑貓儼然成為外星生物與昆蟲們的天敵——一個必須抵抗逃離的對象，因而短暫成了反派角色。不同物種的生物們啟動了一場逃亡大冒險。從名字的「角色識別認同」與「性格描述」功能來看，正體中文譯本之書名（亦為黑貓名），卻與角色設定產生一種悖離——「鬆餅先生」這個鬆軟香甜的名字，雖可能達到了作者想要為這隻貓取個可愛的名字以作為對比，並且是一個蠢到連貓都會生氣的名字之原初設定（註二），但「鬆餅先生」建構出的形象預設，似乎甜膩鬆軟過了頭，與文本中這隻極富「貓性」的黑貓相去甚遠。鬆餅先生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吃鬆餅，文本通篇亦與「鬆餅」風牛馬不相及，因此以「鬆餅先生」這個名字進入圖畫書的讀者，勢必在此一名稱所引導的閱讀想像與文本本身產生斷裂。故此，不難發現「鬆餅先生」並非作者大衛．威斯納的創作策略，而僅是一種翻譯選擇。
源語書名暨黑貓名「Mr. Wuffles」來自大衛．威斯納兒子朋友的一隻貓。源語貓名「wuffles」與鬆餅先生的「waffles （鬆餅）」是截然不同的概念——「wuffles」，是「wuffle」的複數型，指「輕柔的用鼻子吸氣；輕柔的呼嚕聲或打呼聲」。因此源語接受者可以直接從「wuffle」一字與貓咪所發出的特有呼嚕聲產生連結。大衛．威斯納正是利用這個「潛在的聲音」貫穿整本無字全文，像是在文本脈絡中穿插另一條聲音線，這一連串的聲音緊隨著黑貓在圖畫書的跨頁與翻頁中前進。德語譯語文本便把這個細膩的聲音表情發揮出來，將書名譯做Herr Schnuffels！（註三）。反觀從「Mr. Wuffles」過度到正體中文譯本的「鬆餅先生」，卻在「Mr. Wuffles」之外塑造出另一隻看似毫釐差之，實則謬以千里的黑貓。
某些外語無字圖畫書在行銷策略上打著因為是無字圖畫書，所以沒有文字文本閱讀上困擾的旗號推廣販售。外語無字圖畫書與「翻譯」後的無字圖畫書，的確在許多時候很可能只有書名上的區別，但若因此斷然以為源語與譯語接受者對於文本接受上可以達到毫無差異的理解閱讀，卻未免太過粗糙果決。大衛．威斯納認為無字圖畫書有趣的地方在於，讀者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說故事；如若細究，以「鬆餅先生」及以「Mr. Wuffles」為書名展開的文本敘事與閱讀，在文本「內容」上或許沒有差異，但在氛圍塑造、敘事口吻與想像開展上確實營造出兩種不相同的語調。
譯語接受者或許在翻開書頁的前刻還預想著封面這隻黑貓與「鬆餅」之間的種種關係，甚至整個文本之於鬆餅的關係，然而直至閱讀結束，頂多也只能為自己與此書做出「這就只是一隻叫做『鬆餅先生』的貓發生的故事」這類的詮釋吧！因此「鬆餅先生」這個名字除用來指稱這隻黑貓外，並沒有其他意義，名字的汰換性提高，似乎可用任一名稱隨意替換。另外，「鬆餅先生」這個名字的可愛之處與「Mr. Wuffles」在來源與感覺接受上也不相同。「鬆餅先生」的可愛，來自譯語接受者對於「鬆餅」此一食品的各種味覺、嗅覺及視覺感受之移轉；卻獨獨缺少了「Mr. Wuffles」專屬的「聲音」聽覺感受。
無字圖畫書《鬆餅先生！》裡無論是外星生物或昆蟲，都有著大量的對話框。大衛．威斯納甚至為牠們創造出新的文字語言：外星語與昆蟲語（圖3）。放置在對話框裡的文字，就是聲音。大衛．威斯納接受語言學家友人同事的建議，創造出一種合成字，以類似數學中分母與分子組合所產生的一種語言。所以這是一本乘載著大量聲音的無字圖畫書，它邀請也吸引著讀者在閱讀的同時，去細聽、理解這些非人類的語言。它們無須翻譯，因為就文脈的發展來看，外星語與昆蟲語使讀者產生的陌生性是重要的。雖然無從模擬朗誦，但這些細碎的昆蟲語；或如機械工整的無語調外星語，均藉由圖畫（語言的圖像性）表現，向讀者暗示傳送著聲音。
圖3《鬆餅先生！》內頁1
反觀主角黑貓，在圖畫書中安靜地只有文末的一聲貓吼——MROWW！（圖4），但別忘了一路緊隨著牠的、無法脫離的數聲「wuffles」，這兩種聲音的強烈對比，正是大衛．威斯納設計來逗弄牠的；與此同時，也代表了牠的兩種身份：文末的貓吼，是牠之於微小昆蟲或渺小生物的威脅性以及生物上的優勢；「wuffles」則顯示出牠同時也是人類主人眼中會發出可愛聲音的一隻小寵物。
圖4《鬆餅先生！》內頁2
「鬆餅先生」這個名字雖然可愛卻靜默無聲，譯語接受者無法從名字中聽見這個設計過的「聲音的詼諧遊戲」；「wuffles」則是將黑貓從全然的反派角色中釋放出來，用聲音區別出牠對不同角色所帶有的意義。黑貓的「wuffles」就像我們熟知的小熊維尼（Winnie the Pooh）的那一聲「pooh」，看似無關緊要，卻牽動著文本脈絡與角色設定。在正體中文譯語世界中，沒有被翻譯出來的「pooh」幾乎成為無法挽回的遺憾；而大衛．威斯納筆下的黑貓，在譯語文本中也只留下了一聲惡狠狠的「MROWW!」。
（註一） 引自：凱迪克大獎五冠王「大衛‧威斯納」最新作品──《鬆餅先生！》來了，https://reurl.cc/VakxZb，下載日期：2018/8/9。
（註二） 參自：Zack Smith，Indy Week : Caldecott winner David Wiesner bends kids' brains with Mr. Wuffles!，https://reurl.cc/5gYxyR，下載日期：2018/8/9。
（註三） 以德語動詞schnuffeln翻譯，意指用鼻子吸氣聲，與wuffle意思相近。Herr即為尊稱，意為「先生」，故以「Herr Schnuffels!」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