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厝〉

 
天冷的時候,我們買了一棟房子,或者說,一幢別墅。
  別墅共有兩層樓,客廳、餐廳、廚房各一,幾乎占據整層一樓,三間房間、兩套衛浴,外加一間書房,則占去剩下的空間;環繞的落地窗外是個大院子,院子的角落分別是車庫、游泳池和小魚池,就連進口轎車、機車、腳踏車、司機、管家全備好了,一應俱全。
  妳,就坐在院子裡,一襲大碎花旗袍,一雙黑色圓頭平底鞋,歡天喜地。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妳,一頭白髮梳理整齊,臉上是令我陌生的妝容──棕黑色的柳葉眉和赭紅色的唇。從我有記憶以來,妳便已不施脂粉、略顯老態,今天這朝氣的妝容,於我,是如此驚艷,母親一句「那跟她過去馳騁在職場時一模一樣」更使我移不開目光。
  其實,妳哪裡只是馳騁職場?即便是人生課題,妳也依舊霸氣面對。
  記得我們聯合演出的驚悚片嗎?妳的第一次大出血,案發在家裡的沙發上──血由妳左胸潰瘍的傷口不斷湧出,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連身上厚重的衣服也抵擋不住,節節敗退,那股殷紅滲透內衣、外衣、毛背心,甚至一路流下,終於攻克整張沙發。
  水龍頭下不斷隨布料流出的血水染紅整間浴室,我彷彿身處CSI犯罪現場,正在鑑識案件線索,直至今日憶起,一呼一吸之間,濃濃的血腥味好似還在鼻腔裡穿梭蔓延……
  往後,血流不止、進出醫院成了家常便飯,醫院對我們而言簡直是都市行旅,急診室、門診診療室、內科病房、安寧病房……,無處沒有我們的蹤跡,好像只要拿出妳的健保卡「唰」的一甩,就能變出一張入住證明,隨時來場幾天幾夜的旅行,而妳始終不驚不畏。
  
  然而,是妳我緣分已盡?或是妳毅然獨自出走?
  時不時,總聽表哥說起,妳又入了他的夢,「今天早上師父要來誦經,快起床了。」「阿嬤今天要出去走走。」妳如從前一般記憶過人,卻似乎忘了我;而我雖未夢見過妳,但妳那深邃中夾雜些許控訴的眼神,倒成為我抹也抹不去的記憶──我從沒對人說起過,有一段時間,我因恐懼而避開妳的眼,仍能藉由餘光感受到妳炙熱的眼神,那以關愛、渴求、無奈、企盼……交織而成的眼神,在虛空中鏗鏘作響,但我卻不願傾聽!
  「阿嬤!」隨著師父的指示,我們不斷朝火堆吶喊,「我們燒了兩億庫錢,還有一棟別墅和很多蓮花……」
  白色細繩圍出一圈小天地,我抓著它的一角,目光卻不斷在這小小的空間裡遊走,想找尋妳可能出現的蹤跡,然而視線所及,卻只有繞著環保爐灑水結界的表哥、出現在環保爐四周的三條水痕,以及被火光映照得滿臉通紅的師父。
  不知不覺間,天地已回歸寂靜,就連我們隨師父念念有詞的嘴,也全似消了音,在這片無聲裡開合。
  妳在?或者妳不在?
  別墅在火堆裡受熱、變形,原本的美好、完整與五顏六色,都在這紅通通的火光中逐漸化為灰燼,安坐在院子裡的妳,也隨之不見。
  灰飛煙滅。
  化為灰燼的一切,妳真的會收到嗎?
  但妳在哪裡?如果,躺在冰櫃裡、曾以妳軀體呼出最後一口氣的不是妳,相片裡那個年輕、霸氣又充滿自信的不是妳,坐在紙紮別墅院子裡、靜得一句話也沒說的不是妳,妳會在哪裡?
 
  入厝儀式即將來臨。
  我們護送妳由會場後方進入,留妳一人獨自聆聽,聆聽司儀充滿磁性又催淚的嗓音,聆聽師父帶領我們為妳誦持的經咒,聆聽獻花、獻果、上香時禮生精神的鞋跟訊號,同時,聆聽妳的孝男、孝女、子孫後代在莊嚴會場裡的涕淚悲泣。
  妳聽見了嗎?
  母親說,她從未見妳流淚,即使生活再困難、經濟再拮据、人情再淡薄,妳依然用最堅強、樂觀的心面對,這我是知道的,在妳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儘管病痛再磨人、精神再疲累,妳也從未留下一滴淚,就算面對的是死亡也一樣。
  入殮前,禮體師為妳沐浴、更衣。我縮在寄棺室的角落,注視著躺在洗澡床中的妳,想起的卻是妳生前最後一次徹底的沐浴──在四個月前安寧病房的洗澡床裡;可惜,當出院回歸居家安寧,開始長期臥床後,僅能以擦澡代替,沐浴成了妳再也無法達成的願望,妳一向愛乾淨,這對妳而言多麼折磨,但妳仍是甘之如飴。不知妳是否感受到了舒適與潔淨,那一刻,妳的嘴唇微張、嘴角上揚,似是極為享受的樣子。
  我期許自己如妳一般甘之如飴,即使面對死亡,仍能微笑看待。
  然而,當追思文訴說起妳含辛茹苦的養育子孫、開導子孫,以及妳那既甜蜜又苦澀的一生時,我的耳畔不禁迴盪起我對妳說的最後一句話,「手不要動啦,聽不懂嗎?」我肯定想起了一些和妳共度的時光,卻懊悔從未對妳表示愛與想念,追悔自己曾如此缺乏耐性,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妳連同棺木被送上靈車,我們在車後抓著白色細繩送妳最後一程,我早已想不起最後一次牽妳的手散步是什麼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妳坐輪椅,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妳臥床,最後一次與妳一起行進,竟是前往火化場的一段路,一段長得超越生死籓籬,卻又短如剎那須臾的路……
  「阿嬤,妳不要害怕,等一下看到火來,魂魄記得要跑!」驪歌的樂音在身邊響起,我的念頭又飄向遠處,思索著妳的魂魄將何去何從?當火來的時候,妳會回到我的記憶裡嗎?當事過境遷之時,妳會來到我的夢裡嗎?如果妳來了,我會將我的遺憾告訴妳:「要是能夠重來一次,我會更有耐性,還有,對不起,我愛妳。」
 

【創作說明】

  每每想起外婆臨終前那最後一哩路,最難忘的,竟是我缺乏耐性的那一句話,那最後一句我和她說的話:「手不要動啦,聽不懂嗎?」當她生命之燭燃盡,耳根回歸清淨時,這一句話,卻不時迴盪在我的耳畔,如一道枷鎖,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有些事、有些話,再追悔、再惋惜,終究也改變不了……
  因著這一段往事,憶起那段頻繁出入殯儀館的日子。仰躺在冰櫃中的她、更衣化妝後的她、靈堂正中央相框裡的她、被送入棺木推進會場的她、紙紮屋院子裡端坐著的她……,好多好多的她,是她,卻又好像都不是她──於是,好多好多的念頭如花,一朵朵在腦中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恍如這有形的存在,存在過,最後消失無蹤,幻化為無形的存在,而一切,盡在不言中。
 

2018南華大學「生命書寫文學獎」決審入圍

 

rosa王羅莎

臺北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文化事業單位編輯。
現就讀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並致力於兒童作文教學。
曾以筆名「羅莎」出版長篇童話《少年傑森冒險記─雷弗島》、少兒小說《光頭特攻隊》、《狗狗的守護者》等,為多本圖文書、少兒小說繪製插圖,另有其他作品如詩、散文等散見於報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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