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後，進出超商便再也不買咖啡了。

大學畢業以前，原本立志要跑遍台南市區的各間咖啡館。騎著鐵馬、揹著背包，乘載汗水的溼熱與暢快，讓笑容伴著自己穿梭在小巷，尋找時間在台南遺留的記憶，夢想中是這麼雅致的趟趟旅行。

不過讓人生充盈厚度與彩度的，卻總是那些值得玩味的意外。那天，太陽實在太過火熱，滿身汗水甚有些許汗味纏身，燥熱、煩悶，所以躲進了一間名為「草祭」的二手書店。

優雅，是對他的第一印象。那不是種扼人鼻息的肅靜，卻是放鬆身心的恬靜，房子會帶著你輕嗅一股淡淡的書香，以及隔壁傳來的咖啡香。

會員區前有個小空間，在那，除了現今大書店中常見的翻譯文學、暢銷小說，一旁作客的是些文創商品：手工紙、筆袋，或者創作者的三言兩語，伶俐的美感在視覺上盡展巧思，那是種會讓你微笑的縮影。

推開會員區的那扇木門，隨著門板退到牆內，那是個與外頭充斥歲月感的台南截然不同的面貌。簡單的白色牆面配上單色的書櫃，各式書籍依照分類，或靜躺在某個角落、不然在顯眼的高處對你喧鬧，又或著在某個拐彎呼喚著你。

那是一種二手書店才有的樂趣，有人說那是尋寶、亦有人道這是種追尋，循著書香邁開步伐的喜悅；也許，有人跟我一樣吧，在一排又一排的故事裡，找尋著屬於自己的命運。當你把書抽出的瞬間，手指輕輕撫過陳舊粗糙、甚至已經斑駁的書皮，接著翻開封面，於是文字開始替時間、替那個時代的人們在你眼前展演一幕又一幕的，可能是旅程吧還是歲月切片，我的腦袋駑鈍地給出這麼個拙見。或許是某個段落、某句話，猶如一束純潔的月色，深沉地擊中自己的心，於是把書闔上，或回頭結帳，又或者繼續前行，摸索更多的相遇。

書店很大，穿過會員區的木門之後接著是中文文學區，在那連結著日文書的長廊之後有片天地，那窗灑落的日光裡頭，是台南地區的劇場、展覽資訊，偶爾老戲院的舊電影重映，廣告傳單的復古總讓人會心一笑。那樓梯沒有扶手，卻是冰冷的水泥牆替書本照映了屬於人文的溫度，草祭的地下室總擺滿許多戲劇、藝術與電影的書群；地方日誌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架上看著人們來來往往，始終不曾把自己抽出翻閱，好像歷史就是歷史，連結不上現代人的網路。

隔著地下室，另外一半的一樓又是一區與現在即將失聯的暢銷文學，然而隔壁卻是一處哲學的夜總會。只要我踏進那裏，我幾乎可以確信陪著我的只有書，不曾有過其他的人類。

雖然是念戲劇系，但對於劇本的沒轍卻使我腦羞。那天，彎下腰向我說故事的是一本《老井》。有時看著那些廉價的老書，不禁想起住在榮民之家的爺爺奶奶們，他們整天坐在樹蔭下乘涼，是不是既等待著回憶的再現，也尋求著一個說故事的機會呢？

幾枚銅板告別我後，捧書側身進入了幽暗的細巷，就我而言必得吸氣才能把世俗拋在窄門之外，讓暫時忘塵的自己可以走進那棟老屋裡。

那是一個，時間允許你短暫忘卻它的空間。即便外頭車陣誇張地嘈雜，你卻也只是把它當作細微的背景，好像所有的聽覺、觸覺甚至視覺都回到了那個內心嚮往的年代。據說那時人們腳步很慢，不必為了爭取絲毫而將品味當作興奮劑一口飲盡，那只不過是把生活當毒品往肚內吞罷了。

朋友曾說，那破爛的菜單更像是生活的樣貌，即便他破了舊了，總還能在上頭寫點甚麼，日後當你從櫃子中翻找出這麼點記憶的殘存，你多少還能假文青地誦出一句：「我看見了死亡的味道。」

我愛品咖啡，不過不喝咖啡。即便如此，每次踏進這樣的地點，我還是會自討苦吃──畢竟文青就愛這一味，面具如我亦若是。

咖啡很苦，可他唯獨愛我的嗅覺。為了替舌尖掩飾尷尬，於是我吸了吸鼻子、拿起書本，敷衍地讀了幾句後，望向窗外的大太陽──然後恣意皺眉，心中叫苦。

苦嗎？同學問。「不苦，香呢。」我依然堅持望向甚麼也沒有的窗外。

那杯黑色的玩意，不久前我才讚賞是品味的咖啡，在杯緣繡上了一圈淡淡的生活。

於是就著生活，一邊嚐著有香味的苦，我盯著外頭鬆散的觀光團，他們往嘴裡送著香腸，然後消失在廟的對面。

人們總愛往同樣的地方聚集，書說往東，於是大夥便浩浩蕩蕩成軍遊行順便高舉光榮的手杖證明自己曾經過。卻沒注意到在西方有條只能一人前進的暗巷。

「書上說這裡，沒錯。」我隱約聽見有人興奮地喊著，然後他也被吞沒了。

此時我想起了書店裡的巨大梯子，不知道店員是否會攀著它往上找書？

盯著手上的老井，突然覺得草祭的地下室不也像口井一般，我們下去然後上來，在書群裡浮沉，最後就像那個興奮的人一樣，被吞沒了。

夕陽不是漸漸地，卻是倏地就來了。它像一頭安靜的野獸，悄然出現，接著張口便咬，把整座城市染上一抹血色。血液奔騰在大小血管裡，潑到了鐵馬乘載的路人身上、流進了我們所處的無名咖啡廳，在我們的身上塗抹著今天的生命，一遍又一遍。

即便只剩最後一滴，最後一口的滋味卻像是把咖啡的精華全部濃縮在這聲告別裡，香呢？我問，「香？」那個同學回道。

看同學驕傲地挑眉，我打定主意往後若有人問起品嘗咖啡，我會回他：「用你的鼻子吧，別用嘴。」

就像生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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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