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游珮芸
攝 影 游珮芸
本文刊登於《兒童哲學月刊》2012年8月號
7月17日清晨5點多,我跟10歲的小兒子在松山機場,等候7點半飛往東京的班機。
他吃著麵包,我們聊著天。
「多學點日文呀!把片假名全部學會!」
「對呀,哥哥只會寫平假名呢!」他有點得意。
「學會游泳後,回來教媽媽喔。」
他靦腆笑了一笑,凡游泳之類的運動項目是他的罩門。
小兒子要一個人去東京,住大姑姑家兩個星期。也跟爸爸約好,要爸爸天天帶他去游泳池學游泳。這是兒子同意,且自願的安排。一直以來,寒暑假我都會帶兩個孩子去日本各兩個星期,見爸爸和爺爺、奶奶。即使和他們的爸爸分手後,也不例外。今年5月,我在日本長野縣的安曇野知弘美術館做研究時,孩子的日本奶奶去世了。第一次,我安排他們自己搭機到日本參加喪禮,我發現孩子們「長大」了。他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我希望孩子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很多不同的人的呵護和照顧下成長,以很多人為師。這樣,他們可以尋找真正的自我,而非僅僅在我能提供的「有限」中做選擇。打從他們離開我的子宮開始,我想,我一直在學習「放心」和「放手」。把風箏的線放長一點,讓他們可以飛得更高、看得更遠;把牧場圍籬的範圍拉大一點,讓他們可以更自由、更獨立一些。
孩子們比我們想像的更堅韌
記得讀過一篇吉卜力工作室製片鈴木敏夫的文章,裡頭提到當年繪製《龍貓》時,有人質疑裡面11歲的姊姊小月,不可能這麼靈巧、體貼,既會生柴火燒洗澡水、早上還比父親早起做早餐,甚至幫自己和家人準備午餐便當; 並且悉心照顧4歲妹妹小梅的生活起居,簡直就是個小媽媽。
「那樣的角色設定太不真實了!」聽到這般的批評,宮崎駿導演發怒了:「怎麼沒有!我自己小時候就是!」宮崎駿導演小時候,自己的母親也曾跟《龍貓》片中的母親一樣,因罹患肺結核,必須隔離靜養。所以身為次男的小宮崎駿,需要照顧比自己小的弟弟。
我自己小時候,也曾有一段當「小媽媽」的經歷。
小我兩歲的大弟,在他1歲時得了小兒痲痹。我記得我曾經陪著弟弟去蔣夫人1967年設立的振興醫院做復健。記憶太遙遠,有些模糊,我問母親。
母親說,那是我小學一年級放暑假的時候。弟弟剛剛開始接受復健的治療,並準備開刀。前兩個星期,母親每天陪著他去,但後來母親生病了,不能陪他。弟弟還是怕生,不敢一個人參加團體活動,所以,就讓我跟著去照顧、陪伴他,大概一個星期後,弟弟適應環境,可以一個人搭交通車去醫院,我才解除任務。
7歲的小姊姊帶著5歲行動不便的弟弟……。
小時候的我文靜、乖巧,絕不是外向的小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才7歲就可以獨自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還要照顧一個比自己弱小的孩子。總之,我是辦到了。我想,如果我現在有容易感動、自然而然悲天憫人的胸懷,和那時埋下的種子不無關係。當年,我一定看到了許多行動不便的孩子,聽到他們的吶喊、看到他們的淚水,也目睹了他們的堅強。
偶而,讓孩子離開父母的羽翼吧!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兒童文學作品中,那麼喜歡以孤兒、孤女作為主角的原因吧!想想我們小時候看過的那一些從世界兒童文學名著改編的電視動畫:《小天使(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海蒂)》、《小公主》、《咪咪流浪記》、《龍龍與忠狗》、《小英的故事》……,哪一個角色不是孤兒、孤女?看著這樣的電視卡通,我們也幻想自己就是孤兒,跟著角色去流浪、去冒險,一起去經歷挫折與苦澀,然後成長。
即使是C.S.路易斯在1950年代所創作的《納尼亞傳奇》,都以戰爭疏開到鄉下作為時空設定,讓四個小孩寄居在倫敦郊區不熟悉的教授家,成為「暫時性孤兒」,得以展開在父母羽翼保護下無法進行的冒險。
2001年上映的宮崎駿的《神隱少女》,一開頭乾脆讓10歲女主角千尋的爸媽「變成豬」!在沒有父母的保護後援之下,嬌弱、任性的小女孩才得以獲得「外人」(白龍、鍋爐爺爺、錢婆婆等)的幫助,發揮自己原本的求生本能,獨自找到回家的路,並且拯救父母。
這些故事,其實都「假設」在沒有爸爸媽媽的照料(束縛)下,孩子們是比較有機會接觸到另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並因此能夠發揮自己的潛能,激發內在的生命力。
如果,我們相信自己的孩子與生俱來就有求生存的韌性,向上、向光的特質,有時,何妨轉開身,讓孩離開我們的視線?
我其實並不特別期待小兒子去日本兩個星期,回來後日文就呱呱叫;或者原本不會換氣,只能漂浮個幾公尺的他,可以一次游25公尺。我只是很好奇他會帶回來什麼樣的故事?在他的生命經驗裡,那些我不在場、不知道的、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