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鄭仲珈
圖/取材自繪本《西伯利亞俳句》內頁
可是,你來到攸菲米亞不僅僅是做買賣,也是因為在夜晚裡,藉著四散在市場裡的火光,坐在粗布袋或木桶上,或者平躺在成堆的地毯上,有個人絮絮說著的字眼──諸如「狼」、「姊妹」、「隱祕的寶藏」、「戰役」、「疥癬」、「愛人」──其他人也都說著自己的狼、姊妹、隱祕的寶藏、疥癬、愛人和戰役的故事。從攸菲米亞回返時,你知道在前方的漫長旅程裡,當你保持清醒,小心駱駝的搖擺或是帆船的晃動時,你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召集你的記憶,你的狼會變成另一隻狼,你的姊妹會變成不一樣的姊妹,你的戰役成了其他戰役。攸菲米亞是個在每個夏冬至日和每個春秋分日,交換記憶的城市。——《看不見的城市》之〈貿易的城市之一〉
設定十一月主題時,為這段引文寫下了「交換日記」這樣的註解。也許,這並非只是巧合,而是因為歷史本身便是一種記憶的交換。每一場戰役與遷徙,每一次的斷裂與重聚,都必須靠口述與書寫傳遞給後生。然而,接收到這些記錄的我們,必然會以自身的立場與經驗重新建構出理解。這些記憶在傳遞過程中持續變動,每一次的複寫、每一代人的心與眼睛、每一個的立場與角色,一切不斷置換與更迭。
在這個時代裡《西伯利亞俳句》誕生,它或許更像是兒時所傳遞的交換日記,流轉在一個又一個的筆跡之間。那些絮絮叨叨的日子,讓我們重新看見「生而為人」,而不再只是將他們視為夾在泛黃的歷史檔案之間——遙遠年代的註腳。
這部圖像小說中,描述著來自立陶宛的少年阿吉斯與他周圍的人們,在西伯利亞集中營的漫長等待。由被驅逐出立陶宛的那一夜開始,一個通往西伯利亞的列車上,綿延了十餘年載的故事。但這並非是一個虛構的杜撰,它是立陶宛人由𝟏𝟗𝟒𝟎年𝟔月𝟏𝟓日1 那天開始,顛沛流離的記憶。

他們在場的世界
故事由列車開始,尾聲也於列車上結束。翻開《西伯利亞俳句》,讀者就像跟著阿吉斯的回憶錄,與這位少年一同走入被封存的日記本——從倖存者的孤兒列車出發,循著記憶的軌道,回到那班將他們載往西伯利亞的顛簸列車。
敘事構成上,《西伯利亞俳句》穿插著漫畫流暢的窗景分格,大量文字敘寫的段落,則透過少年阿吉斯純真的視角,帶入許多充滿童趣的想像,在文字的間隙裡留下讓人會心一笑的插圖。不同人物的描寫中,也利用角色對話的方式,在一來一往之間推進整個歷程。
這些日子與對白之間,人物的性格、過往與盼望也越發清晰,就連阿吉斯一行人所遇見的俄國孩子,也在開口唱歌之後,成為了更加立體、鮮明的形象。在沈痛的歷史紀實之下,除了苦難,也得以透過人與人的對話框與讀者的生活產生連結。

作為主要敘事者,阿吉斯的內在世界不斷在現實與想像之間延展著。像是孩子們與亡者之間對話、三更夜半裡披上隱形斗篷出逃的冒險,以及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學習著如何去愛一個人的方式。阿吉斯與少年們的孩童視角,帶領我們看見一段在殘酷中學習理解的過程。
在這些歷史事件裡,孩子們並非只是被時代沖刷而過的身影;他們同時也是在時間裡持續向前、試著從混亂中辨認世界與人心、逐步建構自身認知的存在。他們遇見友情、第一次感受責任,也一邊摸索著「愛」究竟是什麼。即使身處破碎不堪的西伯利亞,他們仍是正在「成長中」的孩子。
然而,這樣的故事並不容易一次讀完。每一個中斷的理由,都來自書中間接傳遞出的苦澀與壓迫。作為讀者,我們可以選擇闔上書本按下暫停鍵;但對於當時的立陶宛人而言,沈重的現實並沒有中斷的出口,那些正是真實而無法逃避的生活——那是他們所必須在場的世界。
俳句帶來自我敘述的力量
書名《西伯利亞俳句》中的「俳句」一詞,是源自日本的短詩形式,由五、七、五三句共十七個音節組成。除了短—長—短的句式之外,依照傳統,俳句通常還需保留象徵季節的「季語2」,以指認時間與自然的變化。
讀著《西伯利亞俳句》時,感受到「俳句」二字似乎帶著一種主動性的力量。不論是為阿吉斯他們帶來「俳句」、深愛著日本文化的佩卓妮列姑姑——這個角色對生命的熱切追尋;抑或是「俳句」本身庶出的意義——簡單的形式,使不分男女老幼、尊卑貴賤的人,都能在世界裡找到屬於自己的發聲方式。

這本書裡,不論是其中所穿插的書信、阿吉斯對每個角色童言童語的註解、大人們午夜夢迴的囈語、合唱團唱著的屬於家鄉的小調、還是那些和俄羅斯人能夠產生交流的瞬間,每一個時刻共同譜出屬於這些小人物的生命歷程。
而俳句裡象徵季節的規則,也同時帶來了時間的重量——在西伯利亞集中營裡漫長且幾乎看不到邊際的等待。於是,在這本書中「俳句」不僅僅作為一種文體被引用,更成為一種能夠承載、傳遞心之聲的力量。
重新再說一次自己的故事
戰火紛飛世界之中,顛沛流離、生死、談判,這些場合裡孩子似乎總是既在場卻又被排除於其外,但在《西伯利亞俳句》這樣的作品裡,透過成長中的少年阿吉斯的眼睛,看見戰火之下無論成人或者孩子,面對苦難各自不同的方式;這其中,有的人抱持著希望、有的人組起合唱團、有的人尖酸刻薄、憤世忌俗,也有的人(像是書中的俄國鄰居瑪格麗特阿姨)深信同樣身而為人——平等的愛。

《西伯利亞俳句》就如同交換日記,傳遞到一個接著一個人的手裡。而裡頭所帶我們看見的,不只是人性裡頭光輝燦爛的部分,那些斷裂、破了洞的傷口、想要掖藏起來的失落,都是在那偌大的時代之下,屬於每一張面孔的生之意志。
在書中一篇〈過去的立陶宛發生了什麼事?——寫給台灣讀者的歷史導讀〉裡,奧里馬斯.許瓦德斯( Aurimas Švedas )教授在文末提到:
流放造成的集體性創傷,直到今日依然難以釋懷。自1989年起,立陶宛將每年的6月14日訂為「哀悼與希望日」。如今在立陶宛,舉凡紀念碑、被流放者的回憶錄及小說、學術研究、電影、漫畫,都成為銘記這段歷史的方式。
透過這些不斷收集、重整、敘寫、記錄、拍攝的過程,一次又一次地講述著歷史的記憶,也使立陶宛人能夠找到他們的聲音——對著這個世界,重新再說一次自己的故事,讓沈默於時間洪流中的聲音終能被聽見。
後記
這些聲音傳遞著「生」存在的光芒。想起在《愛的藝術》一書的結尾中,Rainer Funk 在後記〈佛洛姆生命中的愛〉中所言道:
如果有人說有一個人『確實愛生命』,大多數人會精確理解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是指一個人愛一切成長和活生生的事物,他會被一個成長中的孩子、一個成長中的成年人、一個成長中的觀念和一個成長中的組織所吸引。對這樣一個人來說,哪怕不是活生生的事物,如石頭或水,也會愛成活生生的。所有活生生的事物會吸引他,不是因為這些事物巨大且強而有力,而是因為這些事物是活生生的。
《西伯利亞俳句》中,那些角色們在日日夜夜裡所經歷的一切,是歷史傷痕之下生命曾經流動的證明。在艱難的縫隙間,人們對愛的追尋顯得格外清晰,除了父母、手足、戀人與國族的愛之外,也有如佩卓妮列姑姑那般,指向生命本身的熱情。而正是這些微小卻重要的事物,讓世界彼此相連。

願這本交換日記,能在一代又一代的手心之間傳遞;也願每一個人,都能持續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直到那些無法改變的過去,在一次次的複寫裡,為此刻以及未來的某一日長出新的力量。

《西伯利亞俳句》
作者:尤佳.維列( Jurga Vilé )
繪者:板垣莉那( Lina Itagaki )
譯者:海狗房東
出版社:八旗文化(2025)
|編輯悄悄話|
讀《西伯利亞俳句》時,心裡噗倏噗倏地冒出像是讀到了一本祕密日記這樣的心情。「好想繼續讀下去!」總是會在意著裡頭出現的每一個角色,並且對他們產生了深刻的親切感;但這其中卻讓人有些懼怕,是不是闖入了誰的祕密基地。
想起中學時一件很小的事,當時很喜歡聽夜間的廣播,有天晚上一如既往地聽著主持人,還有 call-in 的聽眾閒聊著當時流行的事,聽得津津有味時突然想著:「啊!這個聲音好熟悉呢。」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是班上一個寡言的同學。那天在電台的 call-in 裡,他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聲音聽起來很雀躍,就像小鳥在飛。我感到羞愧,就像是偷走了別人的「小被被」一樣,所以對這件事絕口不提。
不知道當時那個寡言的孩子現在在哪,過著怎麼樣的生活,但好希望現在的他,已經是能夠隨時飛翔的模樣了。
將近年末的日子裡,不遠處捎來了突如其來的悲傷。若眼前的景況、新聞與網路消息讓你感到不安,請為自己泡一杯溫熱的茶、摸一摸大樹,或者洗一次溫暖的熱水澡。
放心不下的事可以記掛著,但一定要先好好地照顧自己,才有力氣去做能夠做到的事情。
願 你們一切平安,有許多的力量在身邊!
註解
1. 在1940年6月15日這天,蘇聯佔領了立陶宛。佔領後的第一步,為了削弱其境內公民組織的力量,當時由史達林統治下的蘇聯,開始逮捕並流放受過高等教育或具有社會影響力的人士,以瓦解可能的抵抗。
2. 季節性,在台灣四季如春的氣候下也許不容易感受到。如果看過動畫《櫻桃小丸子》的話一定對爺爺友藏的心之俳句印象深刻,這些所謂季節象徵性的東西,我們可以想到像是友藏的借景抒情,諸如:烤地瓜、秋刀魚、櫻花等,這些都是帶有時間性的存在。雖然不直接指涉季節,但卻能夠透過這些形象的選擇,帶出一首俳句的情感與整體調性。
責任編輯:周燕雯、鄭仲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