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仲珈
圖/取材自網路與繪本翻拍

 


  在設定月主題時,想起袁哲生的《寂寞的遊戲》,其中有這麼一段話:「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馬是會飛的。馬在跑的時候,我們看不見它的翅膀,就像鳥在飛的時候看不見腳一樣。我認為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都是看不見的,譬如何雅文的歌聲,或者是孔兆年的潛水艇。」我不停想著關於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它們像讓人不停打噴嚏的絨毛與花粉粒,有時候,在身體和意識還來不及反應時,眼淚便先悄然滑落。這些細微的「感受」究竟是如何被人們所經驗的呢?安.艾珀(Anne Herbauts)的繪本作品《微乎其微的小事》( Les moindres petites choses),正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像是五月突如其來的春雨,落入生命之中的。

 

 



無法被定義的角色


  安.艾珀(Anne Herbauts)於1975年出生於比利時布魯塞爾,從童年起便懷抱著對文字的熱愛與對書籍的迷戀。那些被她翻閱及朗讀的書籍,為當時作為孩子的安開啟了一個新世界,她沉醉於詞語的繚繞之中。在艾珀十分年輕時,便對視覺藝術產生了興趣,而後她進入美術學院就讀,這段學習經歷對她來說至關重要,不只引導艾珀發展繪畫技巧,更重要的是讓她開始思考圖像與文字之間的關係。


  兒童繪本是一種特別的存在:它同時運用圖像與文字書寫。而這種圖文之間的關係,正是 艾珀創作核心所在。因此,當被問及她的工作時,她總說自己「既不是插畫家,也不是作家」,因為她既無法只是為畫圖而畫圖,也無法不靠圖像而寫作。她兩者都是,又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更確切地說,她是在兩者之間不停來回穿梭的人。就像艾珀也無法成為一位真正的城市人,她需要栖居於幽靜處,但又不喜歡過度孤立,於是,最後她選擇住在布魯塞爾南方布魯塞爾南方近森林的邊境地區「掃帚角1」(Coin du Balai)。

 

  艾珀曾說:「故事存在於文字裡頭,也存在於圖像間,但重要的是,它存在於書頁的組合與編排中,而這正是書籍之美與力量所在。

 


成為文字符號的圖像,與成為圖像的文字

 

  艾珀大多數的作品中,圖像從不只是圖像,它的存在是為了向讀者訴說某些事。她說:「我在文字與圖像之間工作,也就是說在一個實際上並不存在,那是一個完全抽象的空間。」這種圖與字的緊密關係,使得她在創作的過程裡並不為畫面打草稿,而是寫筆記,她的圖像總是先由語言開始產生。

 

  這樣的創作方式,部分是為了避免對筆觸產生慣性。她擔心反覆推演的過程,會讓真正的創作變得乏味,失去生氣,她說:「重要的不是畫得美,而是畫得準確、誠實。」因此,相較於追求技法上的完美,她更重視「感覺」是否被傳遞出去。這種細緻而真實的情感,經常能在她的作品中被清晰地捕捉。艾珀對文字的處理亦是如此。她喜愛語言的重複與結巴,甚至讓讀者在閱讀時「絆住腳」,從而真正聽見文字的聲音。她的文字是為朗讀而生,因為她相信語言的閱讀本身就是一種感官經驗,這種敏銳也或許是受到了艾珀作為語言學家的母親影響。

 

  圖文之間的轉換上,也延伸至她對日常物件的運用。像是咖啡壺、畫眉鳥、椅子、小屋、鞋子與樹木,這些元素在她的作品中一再出現,彷彿成為某種咒語,對讀者施展著魔法。這些物件在畫面中成形,並且化作符號,最終成為圖像中的「文字」──一種由「形」構成的語言。正是這樣的獨特的創作歷程,使艾珀能夠用另一種方式說話,去書寫那些從未被書寫的感受,去訴說那些難以言說的經驗。

 

  以下,想藉著艾珀的兩部作品,貼近那些一閃即逝的感受,如同水面輕輕漾起的波紋,也許你會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微乎其微的小事》

 


 

▲ 《微乎其微的小事》封面

 

  故事近乎以第三人稱視角敘述;或許,更貼切地說,它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首詩,一首描寫「四月太太」思索的詩。許多重複的字詞,如同積木般被堆疊、拆解與重組,一段又一段。

 


四月太太盪著胳臂晃啊晃。
某種事物雄偉壯麗。
某種事物只在當下。

某種事物太緩慢。
四月太太在等待。

 


  四月太太想著的「某種事物⋯⋯」、「某種事物⋯⋯」與其他的「某種事物⋯⋯」,使我想起夏宇為地下鐵舞台劇所寫的歌詞。在<失明前>我想記得的47件事這首歌裡,「我」細數著還看得見的記憶,「我想記得」的事、另一些「我想記得」的事,以及其他的「我會記得」的事。這些感受,一件件地被鋪平,並且擺放在陽光底下,像是童年時光,踏著不太穩健的步伐,慢慢地認知「所在」的雛形。

 

 

▲ 這段內頁文字,於台灣版本的翻譯為:「四月太太閉上眼睛。太黑暗。太深沉。某種事物如滿天星星。


  
  在《微乎其微的小事》裡,翻開來的書名頁便寫著:

 

 

給周遭所有的
她,他和它,

 


  如同拆開一封沒有收件人的信,「展信愉快!」幾個字,藏在書裏一一被細數的所有事物間。它清點著萬物,為感受寫下綿長的情書,但這世界太大,時間太過漫長,人類恍若滄海一粟。
形式上,書籍的編排有多處的摺頁,當摺頁翻開後,又能各自與其他頁數的圖像,拼湊成另一幅新的光景。圖面在這樣的呈現下,也充分展現了詩的質地,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同時也像是夢的延續。
 


▲ 左右兩側分別為原摺頁攤開的模樣,靠近中間的兩張,則是未收起的摺頁,繼續與其他頁數的圖像產生連結的狀態。


 

  最後,在如同舞台劇般的光景下作結:

 

 

她心想,對這些微乎其微的小事而言
她自己真的太渺小太渺小。
一隻鳥鶇歌唱
四月太太嘆了一口氣,然後微笑。

 


    《微乎其微的小事》是一本極具安・艾珀風格的繪本,整體沒有清晰的情節推進,文字在閱讀中,透過反覆的吟誦產生如歌的詩意。其溫柔且充滿不定性的圖像,諸如:隨風揚起的床單、綿延的編織物與輕柔的雲朵紋理,這些都縈繞著非常細微的「感受」。除了艾珀,很難讓人想到有其他的作者能夠製作出這樣的一本書。像是花托,輕盈地承托著世界上幽微且無法言說的事物。

 

 

《風是什麼顏色?》

 

 

▲ 《風是什麼顏色?》封面。

 

  這部繪本在結構上與《微乎其微的小事》有顯著不同。《風是什麼顏色?》擁有明確的故事主線:「風是什麼顏色?」為了解答這個問題,一位小小巨人踏上旅程,一路上他向不同對象重複發問──風是什麼顏色?途中,他遇見了老狗、狼、大象、大山、村莊、窗戶、雨、蜜蜂、小溪、蘋果樹的葉子、樹根、蘋果、鳥兒,最後是大巨人。每個角色都給予不同的答案,有些來自視覺,有些源於嗅覺、觸覺、味覺或聽覺。艾珀在書中巧妙運用裝幀與印刷技巧,讓讀者透過觸覺參與其中──樹的紋理、雨滴的凸起、蘋果形狀的凹陷等,這些細節都存在於繪本中可被「經驗」。

 

  

 

▲ 繪本內頁中,野狼的鬃毛與樹的紋理。

 

 

不,野狼說。
風有森林
幽暗的氣息。

 

 

▲ 繪本內頁中,雨滴的凸起。

 

 


然後,他又問了雨:
風是什麼顏色?
但是雨什麼都不知道。

 

 

 

▲ 繪本內頁中,蜜蜂型的凸起。

 

 

 

蜜蜂嗡嗡嗡:
太陽的顏色……

 


  穿梭於不同的角色之間,小小巨人得到了許多對於「風的顏色」完全不同的答案。

 

 

 

 


 

  在這段旅途中,小小巨人始終緊閉雙眼,而在書頁實際觸動感官的瞬間,我不禁思考:這是否是一場關於「看不見」的感官旅程?最終,當他來到大巨人面前,再度問出那句話──「風是什麼顏色?」

 

 

 

 

 

那個大大巨人,
慢條斯理的說:
風的顏色?

什麼顏色都有。
這整本書都是。

他拿起書本,
大拇指輕按著書口,
任由書頁翻飛。

小小巨人聞到
風的芬芳。


 

  當我們跟著書本的節奏,用拇指輕輕按壓頁角,翻動紙張──紙張與油墨印刷的氣味,成為了「風的芬芳」。艾珀成功地讓劇情從繪本中穿越到我們所處的現實,這是一種我從未想過的奇蹟。這本書成為了一面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鏡子,讓人在不知不覺間跌入她用圖像與文字編織出的感官世界。


 



 

|安.艾珀的台譯版作品年鑑|

 

2013年 很愛很愛你(je t’aime tellement que …)
2013年 微乎其微的小事(Les moindres petites choses)
2018年 重要的小事(Broutille)
2018年 風是什麼顏色?(De quelle couleur est le vent ?)
2025年 奶奶什麼時候回來?(Quand Hadda reviendra-t-elle?)

 



|編輯悄悄話|

 

  在思考「看不見的東西」這個主題時,我總會不自覺地航向那些更難以捉摸的領域──愛、情緒、感受⋯⋯那些難以具象的經驗。但從繪本《微乎其微的小事》出發,循著安.艾珀(Anne Herbauts)的創作歷程回望,卻意外地,透過她的另一部作品,重新想起單純意義上的「看不見」這件事。

 

  題外話(或許也不算題外的!),一直非常著迷於節目《誰來晚餐》。不知道是否又是一次奇妙的巧合,本週播出的主題正是:「我和我聽不到的爸媽|孤單的他找到了她,用手語談心很幸福」2無論從個人情感還是節目的意義來說,都希望它能被更多人看見,能被傳遞到更遠的地方。想節錄一則讓人產生許多觸動的留言:「其實看這集反而讓我覺得一般人是不是太依賴語言了。當爸媽不急著用語言時(手語、唇語、口語),從眼神與肢體可以感覺他們穩定度與專注度比一般人要高出許多,空間氣氛的品質是好的。這種語言的延遲性,當小孩有情緒時反而多了緩衝空間,媽媽困擾無法馬上理解小孩生氣原因,反而是陪伴情緒的優勢。在看完這集《誰來晚餐》以及繪本《風是什麼顏色?》後,我也開始思索:當語言退場,我們是否能更依賴那些細膩的情感來彼此靠近?或許,正是那些無聲的、被忽略的部分,才蘊藏了最深的理解與連結。

 


 

註解

1.  「掃帚角」(Coin du Balai):是比利時布魯塞爾南方的一個地名,位於 Watermael-Boitsfort 區。這個地名直譯是「掃帚的角落」或「掃帚角」,具有詩意的名稱,也常常引發文學或隱喻性的聯想。在艾珀的相關訪談中提到她住在「掃帚角」,這個地點恰好位於城市與森林的交界處,因此常被形容成:在城市與自然之間的邊界地帶棲居,如同她自身創作風格那樣——游走在文字與圖像之間的邊緣地帶。

2. 《誰來晚餐》——「我和我聽不到的爸媽|孤單的他找到了她,用手語談心很幸福」: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d-3Uu-IwiQ&t=1815s

 

參考資料

 

1. 安.艾珀的相片:
https://litteratures-europeennes.com/auteur/anne-herbauts/

2. 關於安.艾珀:
https://www.lecho.be/culture/litterature/anne-herbauts-eleve-l-ame-des-enfants/10074283.html
https://le-carnet-et-les-instants.net/archives/anne-herbauts-quelque-part-entre-les-pages/

3. 《風是什麼顏色?》繪本細部內頁:
https://www.themarginalian.org/2016/10/13/what-color-is-the-wind-anne-herbau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