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宏文
圖/翻拍自繪本
城市既是人們聚集之地,也是歧異並存之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總有人是新來的陌生人,是某個群體眼中的他者。但當我們提及「他者」時,是否意味著有一個穩固的「我們」能與之對立?或者所謂的歸屬,本身就是不斷變動,在互動中生成。
城市文化理論家理查.桑內特曾問:「你如何生活在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地方?相對地,在那種地方,別人該如何對待你?」這個問題不僅關乎移民、流浪者、邊緣群體,也關乎我們自身,因為我們總是在不同的情境裡成為他者,在與他人的關係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本文將透過《卡諾小鎮的新朋友》與《給小鳥一個家》這兩本繪本,闡明「融合既是一種實際的救贖,也是一種經驗的損失。」探討他者的歸屬如何被定義、接受,或拒絕。在這些故事裡,陌生人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或是回到預設的位置才被視為合適的存在,也因此有了歸屬——而當歸屬帶著這樣的條件時,我們也應當重新思考,所謂的接納究竟意味著什麼。
《卡諾小鎮的新朋友》:成為新朋友的條件
▲圖1 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我呢?
故事開始於一座可愛的玩具小鎮,它五顏六色且種滿水晶樹。某天,一棟奇怪的房子出現了——一名「卡諾小鎮的陌生人」登場,小妖怪走出來和大家打招呼,而小鎮居民對他的出現感到恐慌,紛紛躲避逃走,還有一個小瓷人因此而摔碎。陌生人總是帶著怪異且不為人知的特質。本書作者並未描寫到居民因懼怕而攻擊、充滿敵意等情節,而是透過受到驚嚇、慌張、躲避等一系列的反應來表現居民對於未知事物的抗拒。雖然小妖怪沒有被視為敵人,但也未被接納。那麼陌生人何時能成為新朋友?在這之間是否存在著某些條件?
故事中,陌生人獲得接納的關鍵是施法。轉折點出現在一夜之間,小鎮變得乾乾淨淨、閃閃發光。主要角色山米說:「一定是那個小妖怪施了什麼魔法。」自此小鎮居民對小妖怪的看法開始改變,隨著他造福鄰里、不斷施法,最終接納了他。當小妖怪納悶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自己,山米則認為,那是因為大家還不了解小妖怪,不知道他親切善良,更接著表示自己就很想和他做朋友。
然而,這裡的「善良」評價,不單指個性上的和善或友善,更是為當地人提供無償且有益的服務。小妖怪清潔了小鎮、修復了嚇到摔碎的小瓷人,最後還重燃被澆熄的宴會篝火。這些魔法的施展,對小鎮居民來說除了代表小妖怪有著一顆好心,更關鍵的是,無論如何這份能力解決了社區的問題,使得小妖怪的存在變得有價值。然而,這樣的敘事邏輯也引發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疑問:當陌生人不再具備價值時,會發生什麼?
當陌生人不再有價值,會發生什麼?
《卡諾小鎮的新朋友》以「好榜樣」的方式塑造了完美的外來者:他主動為社群付出,展現驚人的能力,最終獲得認可。然而,這樣的敘事模式可能忽略了現實社會中移民、難民、邊緣群體的困境——如果一個外來者沒有「魔法」般的才華,他是否仍然值得被接納?如果他的貢獻不夠顯著,他是否仍然擁有存在的正當性?或者,他會因此被定義為一個無用的、真正的妖怪。
本書的核心訊息看似是鼓勵接納陌生人,卻也意指了:外來者需要證明自己的貢獻,才能獲得接納。這種「先付出、後接納」的道德邏輯,實際上為我族與他者劃下了深刻的區別。它讓我們意識到:成為城市的一部分,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權利,而是一種需要證明自身價值的過程。這也與部分國家的移民政策不謀而合,例如許多國家要求移民需展現「經濟價值」或「文化適應性」才能獲得公民身份乃至社會認同。
真正的歸屬需要付出多少代價?
▲圖2 小妖怪與他的家。
書中另一個值得關注的面向是空間的營造,玩具小鎮的建築風格統一,五顏六色的木造房子塑造出一種在地的美感,對比之下,小妖怪的蒸氣龐克風格火龍房子則顯得突兀且異質化。空間本身是一種社會篩選機制,操作一個地方的外觀和結構,使空間安排趨於統一,能使它只適合一種人,但不適合他者。
小鎮的居民大多由泥、充氣、紙等材質製成,象徵了固定的群體規範,但小妖怪的材質超越了這些範疇,除了他的家,他自身「非泥、非充氣、非紙」的非玩具特徵,使得他在這個社群裡顯得格格不入,直到他在整個小鎮裡最值得慶祝的篝火節時變形了。
「你可以把自己變成小泥人阿諾的模樣嗎?阿諾他的腳扭傷了,不能參加這次的篝火節。」山米很想要帶他一起玩,但他必須假借成別人的模樣。突然間,大雨把篝火澆熄,而大家只能沮喪地哭。小妖怪決定以魔法重燃篝火,變形術也在這時候破除。當他想離開,胖瓷人媽媽大喊請不要走,邀請他留下來一起慶祝。興許是小妖怪的努力與付出,終於獲得了眾人的認可與喜愛。
▲圖3 請不要走!。
關於「你如何生活在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地方,別人又該如何對待你?」的詰問,這本繪本似乎表明了:在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地方,陌生人唯有透過自身的『社會價值』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正當性,才能被視為社群的一部分。而當這種價值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時,他者的生存便不再是理所當然的權利,而是一場持續的考驗。
《卡諾小鎮的新朋友》
作者:呂麗娜
繪者:黃麗、陳偉
出版社:明天國際圖書(2007)
《給小鳥一個家》:他者的流浪與歸屬
▲圖4 你還好嗎?
在一個寧靜的鄉村外圍,住著一隻喜歡收集有趣東西的青蛙,名叫小威。有一天,他在路邊發現了一隻木製的布穀鳥。這隻小鳥沉默不語,卻成為了小威最親密的夥伴。他們一起在河邊漂流、在森林裡尋寶,展開一段充滿冒險的旅程。儘管小鳥從未開口,小威和他的好友卻為它賦予了許多特質:害羞、勇敢、迷路、想家……這些特質不僅讓小鳥有了內在生命,也讓這段旅程充滿了情感與意義。
故事開端,小鳥的身世早已秘密地揭示。它從一輛裝滿家俱的搬家貨車上掉落,這意味著它原本屬於某個家庭,卻在某種變動之中失去了歸屬。小鳥的沉默,使它成為一個無法主動表達需求、只能由他人詮釋的存在。這樣的角色設計,或許影射著城市中「無聲的他者」——那些失去了語言、權利,或甚至失去了身分認同的人。
尋家的旅程,還是「建構家」的過程?
▲圖5 這裡是你家嗎?/這裡呢?
小威與小鳥踏上了尋家的旅程,他們歷經垃圾堆裡的紅鳥籠、吊掛空中的屋形鳥巢、郵筒、樹梢上的鳥巢,乃至電線杆上的電線陣列。然而,每當小威問「這裡是你家嗎?」、「是這裡嗎?」小鳥始終不語。這種「回應的落空」讓讀者期待它究竟會在哪裡說「是」,但這個時刻遲遲不來。
這樣的結構不僅創造了懸念,也帶出了「家」的另一層意涵——家不是一個現成的概念,而是透過不斷的尋找與互動而建構出來的整體經驗。故事中,小威與小鳥的駐足並非純粹的空間移動,而是透過時光切片的方式呈現:他們停留、玩耍、測試這些空間是否適合,家因此變成了一種「與環境的互動後所產生的情感歸屬」,而非單純的物理空間。
值得注意的是,小威的提問與小鳥的沉默,形成了一種單向的認同建構。當小威難過,我們便認為小鳥難過;當小威充滿期待,我們便覺得小鳥同樣如此;當小威覺得小鳥真勇敢,是因為他正在擔心受怕。小鳥的無聲,使得讀者只能透過小威的情感來判讀它的心情,這種「代言」的過程,是否也與現實社會中,強勢群體如何替弱勢者發聲、替他者定義歸屬有幾分相似?
紅氣球:家的想像,還是家的逃離?
▲圖6 小威和小鳥乘風飛去。
故事的後半,小威將紅氣球綁在茶杯上,帶著小鳥飛向遠方。這一幕充滿童話般的超現實色彩,使故事的語境從現實探索轉變為對「家的想像」。特別是前幾頁中,僅僅是作為背景的鳥兒們,或許啄啄不相關的物件罷了,但在紅氣球的情節處,卻同心協力(但仍面無表情地)幫忙拉線綁緊充氣的紅氣球,然後小威與小鳥就起飛了,這讓紅氣球在書中更有象徵著無限想像空間、神奇的感覺。
紅氣球的象徵在文化與影像史上常與漂泊、自由、烏托邦的向往等概念有所連結,例如1956年拉摩里斯的電影《紅氣球》中,紅氣球帶著男孩遊蕩於巴黎街頭,映照出戰後城市的變動與孤獨感。在本書中,紅氣球的出現或許暗示了:當現實世界中找不到家,人們只能依靠幻想來填補這份缺失。然而,儘管氣球帶領他們飛翔,最終他們仍然回到了某個具體的地點。而小鳥貌似是恰巧地被歸還了,它仍然沒有做出選擇。
小鳥回到了布穀鳥鐘,意味著真正的回家嗎?
故事的結局,小威與小鳥終於找到那戶搬家的家庭,把小鳥送回了布穀鳥鐘裡。隔天早晨,小鳥終於開口,發出了「布咕布咕」的叫聲。這個結局表面上是「回歸」的喜劇性收尾,然而它同時也引發了一個微妙的問題:小鳥真正的家,是它選擇的地方,還是被安排的歸宿?若是後設地去觀察,會發現我們將隨著小威大力地認同此地,而跟著看似合情合理地感到高興。因為這是本篇故事中隱含的敘事邏輯,至此讀者也已經被培養出了閱讀習慣,而去為這個處境合情合理地感到高興。
小鳥的聲音,是在被放回布穀鳥鐘後才發出的,這是否意味著它的身份只有在「被正確放置」之後,才能被聽見?整個旅程中小鳥從未真正選擇過家,它的歸屬問題,實際上是由小威和讀者共同想像與決定的。這是否與現實中某些邊緣群體的處境相似?當一個流浪者、移民、無家可歸者試圖尋找家時,社會往往不是讓他們自由選擇,而是試圖替他們安置「適當的位置」。
這個結局也可以與《卡諾小鎮的新朋友》對照——小妖怪透過證明「價值」來獲得接納,而小鳥則是透過「回到原本的位置」來獲得聲音。在這兩個故事裡,關於他者的歸屬,都無法單靠自發而去決定,也無法脫離社會標準的定義。
《給小鳥一個家》A HOME FOR BIRD
作/繪者:菲立普.史戴
譯者:劉清彥
出版社:道聲(2014)
歸屬,從來不是單方面的選擇
從《卡諾小鎮的新朋友》到《給小鳥一個家》,這些故事都試圖回答「他者的歸屬如何確立」的問題,卻不約而同地落入了一種規範中:他者的歸屬總是依附於他者以外的某種條件。這樣的困境其實是所有人的共同處境,因為我們不只是自己,也是彼此的他者。在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地方生活,異化、不安且令人難以承受,為此我們無可避免地持續互動。
在這場持續共構的關係中,有人消弭了原生特徵而融入異族,也有人維持原樣、難以發聲,輾轉回到原鄉。對於無法回去的人來說,融合是一種實際的救贖,但他們在重新紮根的過程中,必將損失原本屬於自身的部分——可能是語言、文化、身份認同,在適應與讓渡之間勉強維繫平衡。
渴望一個不需要經過證明,就能具有存在正當性的歸屬或許過於天真,但共構出一個不以同化、讓渡為前提的歸屬可能嗎?這場持續的相遇與互動,決定了我們如何對待彼此,也決定了我們如何定義家,定義自己。
|編輯悄悄話|
我覺得,真正的接納,不在於讓他者變成符合我們期待的樣子,而是在於意識到我們本來就不可分割、彼此交織。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太人文主義地理學了吧。
責任編輯:鄭仲珈、李品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