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仲珈
圖/鄭仲珈
「閱讀的城」為今年度的主編專欄名稱,以《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作為發想,扣合著每個月份的主題,發展出12個月份不同的內容。
當來自記憶的浪潮湧入,城市就像海綿一樣將它吸收,然後脹大。對今日齊拉的描述,必須包含齊拉的一切過往。但是,這座城市不會訴說它的過去,而是像手紋一樣包容著過去,寫在街角,在窗戶的柵欄,在階梯的扶手,在避雷針的天線,在旗杆上,每個小地方,都一一銘記了刻痕、缺口和捲曲的邊緣。——節錄自《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記憶之3
讀起這段文字時,腦海深刻地冒出了:書海,也像是這樣一座城的意象,它吸納著人們的情感與記憶。在書籍所堆疊的城市裡來回穿梭的旅人們,離開時帶走一些關於這座城的東西,也留下了一部分的自己,當翻開書頁,我們在其中的字句之間照見自身,也透過作者的眼睛得以看見更廣闊的世界。這便是關於一月份的命題——「你是城市的一部分」的來由。
你曾經想像過嗎?每本書裡都有著一對眼睛,那是作者用文字交換自己的半身後留在裡頭的,也許,不能說是只有眼睛,其中還有嘴巴、鼻子,甚至是一顆心,它們跟著文字輾轉了幾雙手,最後,來到我們所在的今天。書叢就像是擁擠的市中心,每天吱吱喳喳、喋喋不休的,假如這裡頭還有幾位讀者,那就更加熱鬧了。
讓我們回到約莫三十年前,讀一讀這本《鱷魚手記》⋯⋯
隨著2025年的到來,還記得五年前那場疫情剛開始的時刻嗎?或許,再把時間拉得長遠些,我們會看見諾查丹瑪斯的預言1後,侯孝賢導演在《千禧曼波》開場前兩分多鐘的鏡頭裡,舒淇在中山橋上奔跑時的口白:「⋯⋯那時是二零零一年,全世界都在迎接二十一世紀,慶祝千禧年」;亦或,更早之前的一九九七年,那一年,兒文所成立,英國將香港主權移交給中華人民共和國,張雨生永遠定格的三十一歲,以及,在邱妙津逝世的兩週年後,其著作《鱷魚手記》第二版問世,主敘事者的別稱「拉子」,幾乎成為了九零年代後女同志的代名詞。
▲ 《鱷魚手記》第二版封面。2
《鱷魚手記》最初於1994年出版,是作者邱妙津的代表作之一。書中以「我」(也就是拉子)作為第一視角,大部分的章節都圍繞著「我」的大學生活,以及五個交織於她生命中的人物:水伶、夢生、楚狂、吞吞、至柔與小凡。書裏頭角色間的情感糾葛往往是用「我」的呢喃所寫出,其中也包含著寫給彼此無從訴說的情書,讀起這本《鱷魚手記》時,像是恍惚間夾帶著一本同班同學情感纖細且赤誠的私密日記回家,除了誤入他人領域的羞赧,也為這般坦承的情感動容與悲嗥。
「我」的生活幾乎過半的日子都離不開「房間」,這個私人領域是她進行寫作、獨處的重要角落,她從一間屋子搬到了另一間,接著,又遷移至下一個場所,唯一不變的是她從不停止對情感與自我的思索。當一次次讀著「我」必須推開所愛的水伶,除了拒絕愛人的傷悲,也包含著「我」對自身認同的屏障,那些游移在其中的悲鳴被困在情感的壁壘之中,磕碰地血肉模糊。然而,在千瘡百孔的心之間,有一隻鱷魚的故事輕巧地穿梭其中。
▲ 鱷魚原本在聖瑪莉麵包店,做著收銀台旁邊包紮顧客麵包的工作。下了班後散步到對街的禮品店選購精美的包裝紙和特別的繩結,這可是它最享受的娛樂。3
作者對於鱷魚的故事並不怎麼規矩的平鋪直敘,它散佈在書中的八則手記裡頭。起初,談到鱷魚的章節既像是童話,也像是寓言,描述著大都市裡頭所有人都在急切地尋找著鱷魚,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鱷魚熱」。人們會打電話到電視台以及報社,只為了確認鱷魚的資訊與蹤跡,而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話筒的另一端有時其實正是穿著人皮裝在報社上班的鱷魚;也有一些章節詳細地敘述著鱷魚的日常生活,例如:牠慣於單戀,從小到大暗戀的人有一卡車這麼多,但鱷魚牠從來不敢表達這樣的戀慕之心,牠珍惜地將情書分門別類地收藏起來,只待在夜深人靜時才能把那些往日情懷拿出來細細咀嚼。
另外,關於鱷魚還有一件小小的資訊,牠曾在聖瑪麗麵包店打工,在客人們爭辯起鱷魚喜歡的麵包口味時,鱷魚在一旁忍不住說溜了嘴:「可是鱷魚最喜歡吃的麵包卻是泡芙,這怎麼說咧?」那天下班以後鱷魚就再也不敢回到聖瑪莉上班了,但牠最在意的是:「媽呀!我沒辦法不吃泡芙啊!」
鱷魚,就是這樣地喜歡著泡芙。
「鱷魚,你想你會不會生殖?」
有時,從人們詢問鱷魚的一些蛛絲馬跡裡會讓讀者深刻地意識到「鱷魚」所代表的或許並不是真正的「鱷魚」,例如關於鱷魚的生殖他們問道:「鱷魚,你想你會不會生殖?」鱷魚回答:「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碰過另外一隻鱷魚」。說到這不禁讓人皺起眉頭,倘若每一隻鱷魚都熟練地扮演起一個不是自己的角色,那麼,牠們又要如何在人群中確認彼此的存在呢?光是要從魚貫的人們之中找到自己的「同類」就已經耗盡了全力。牠們深知,這樣靜悄悄地躲藏起來的日子得來不易。
當手記進入尾聲的章節,鱷魚在一場「裝扮鱷魚」派對上遇見了化名「賈曼4」的另一個「我」,失業的牠在賈曼的庇護下搬進了茶館地下室,賈曼在這裡談起鱷魚時說到:
鱷魚有一個最奇怪的習性。鱷魚只有在穿上人裝時,才敢看著我說話,在地下室時它大都沒穿人裝,所以每當它要跟我說話時,它就對著攝影機V8的鏡頭說,我若要看鱷魚的表情,就對著攝影機的觀景窗,看累了必須閃到一個布幕後面說話,這是應鱷魚的要求隔開的。鱷魚是個天生的演員,對著鏡頭講話是它唯一的「溝通方式」,我大概是歷史上發現這件事的第一個人。
假如我們在此嘗試著以鱷魚的視角來看待牠們這樣的群體在這世界上所生存的位置,漫長的時光裡頭一隻鱷魚必須得持續地扮演著一個不是自己的「人類」,並且,唯有如此牠們才能勉強維持平靜的日常,那麼牠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夠拋開枷鎖,全然地去享受以自己的「原貌」來生活呢?是否存在著連同自己「本身」都在歲月中灰飛煙滅的可能?
在描寫鱷魚的篇章裡,帶著童趣及自嘲式的口吻,以及充滿想像力的文字描述,像是為這如烈酒般衝擊的閱讀過程添加上了蜜。但隨著章節遞進,在徹底進入這座文字所砌的愛慾牢籠後,透過那些人們對於鱷魚的疑問,我們知曉了這鱷魚可能所代表的意涵——主角「我」以及她身邊遭受著壓迫的同志群體。
究竟是穿著人裝的鱷魚,還是被迫作為鱷魚生活著的人類呢?
「這就是我自己縫的緊身衣,因為我的皮膚從小就綠綠的,媽媽說會嚇到小孩,可是也不是紅色的啊。還有我的牙齒受過傷,變成尖尖的,所以戴牙套。就沒有別的啦。媽呀!我可不是卵生的,不然我表演給你們看……(畫面突然被切掉)……是不是我消失了,大家就會繼續喜歡我。媽呀!已經不能吃泡芙了,還要像『惹內』一樣住在監獄裡……對了,我想點播『鱷魚之歌』,可以嗎?」
畫面再跳到海邊。鱷魚坐在木盆裡,澡盆邊緣插著火炬,一直都停在畫面的小指頭突然推向澡盆,澡盆緩緩漂向深海,突然整個盆都起火,鏡頭逐漸向前移近,螢幕上一片火海……
旁白:「賈曼說:『我無話可說……祝你們幸福快樂!』」
這是終章裡關於鱷魚遺言的描述,燃燒的澡盆成為了這本手記收尾的煙花,絢爛且致命,它悄然無息,如同鱷魚在地下室過著的安靜無聲的日子,在誰也沒想到的時刻,這隻鱷魚的故事,成了給予讀者心靈最致命的一記重擊,令人窒息且無法逃脫。
回顧初入成人世界18、19歲,甚至更早的青少年時期,當所有人都正面臨著「該如何長成理想中的大人?」這樣的大哉問時,倘若所遇見之處皆是社會所修築起的高牆,在沒有助力,無法前行與橫越的狀況底下,這些在每個人成長的道路上所接收到的難以融入的訊號與無法消解的黑洞,也許,都致使著我們可能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鱷魚」。
還記得鱷魚最後的自白所述自己並非卵生嗎?這句話看起來或許有些像是鱷魚的玩笑,但有沒有可能存在著另一種解讀?這些「鱷魚們」並不是「鱷魚」,而是被強迫蓋上「非同類」的戳章後,被社會所放逐的人類們。當《鱷魚手記》翻閱至此時,我已啞然無聲。
關於書中所傳遞的文字,除了絕望、情愛與自我認同的苦澀,還有⋯⋯
在《鱷魚手記》出版的1994年,曾經發生一起北一女中學女生的自殺事件,當時,兩位女學生所留下的遺書是這麼寫的:
當人是很辛苦的,使我們覺得困難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壓力,而是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每日在生活上,都覺得不容易,而經常陷入無法自拔的自暴自棄的境地。我們的生命是這麼地微不足道,在世界上消失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讀到這邊苦澀的心情幾乎難以平復,當時媒體鋪天蓋地的報導,紛紛臆測著究竟是什麼緣由讓青春年華的少女們堅決走上死亡一途,但即便丟掉那些猜想以及坊間的謠傳,這一段令人心碎的文字,卻彷彿可以預示生命所存有的現世框架裡讓人無法掙脫的牢籠。
但在當時極度壓抑的社會氛圍下卻有著《鱷魚手記》這樣的一本書出現,其中除了描寫從青少年跨度到社會人這個階段的大學生們面對自我情感認同及社會歸屬的掙扎苦難,同時,也記錄了隱藏身份悄悄地生活在人類都市裡的一隻鱷魚的獨白;這些珍貴的文字在邱妙津大學時期所編寫,直到我們所在的今日,距離出版的當時已經經過了漫長的三十一個年頭,這樣的一本書仍舊持續地流傳在這個世界上。裡頭所記載著的文字,那些人與人之間難以傳遞的感情、鱷魚收藏著的送不出去的情書,在跨越了四分之一世紀後,說不出口的愛化為不同的語言,傳遞到了每個讀著的心中。
當世界說著天註定,我們能否跑得贏時間?
如果說每一本書都留下了「某一部分的作者」,當我們跟著「我」以及「鱷魚」的視角一起回到這本書所出版的1994年,當時主角們所面臨的痛楚,是時至今日的世界裡能夠消解並且癒合的嗎?當我回想起2010年還是中學生的自己,看著摯友痛哭著跟老師說她喜歡上班裡的一個女孩時的模樣,我想我仍舊沒有答案。但在這文字所堆砌的城市裡頭,每一本書裡都珍惜地包裹著作者所交付的意念,讀者透過它看見世代的對立與掙扎,也瞧見裡頭的美麗與哀愁。當我們回頭望向這整座城市,縱使這是個全然陌生的領域,也許,我們也能透過裡頭的隻字片語攫取與自己相似的部分,孤軍奮戰的人不再是獨自一人,同時,也意識到一部分的自己也屬於這座城。
習慣單戀的鱷魚無法對愛人說出口的情話,透過文字,像是深夜的廣播電台一樣,播送到了遙遠的現代每一個讀者的心裡。我一直認為書籍本身存在著某種力量,它能夠穿越時間與空間維度的限制,傳遞訊息給幾千年後的世代,並且把大家凝聚在一起,就科學上來說那是無法回溯只能向前的,但即使當整個世界說著天註定,我們能跑得贏時間嗎?跑回到還沒有訊息傳遞到未來的那天,打破歷史無法回頭的咒語,告訴過去的他/她們,現在,或許已經是個可期的時代了。
當你感到灰心,請看看這些文字,它們跨越時間與空間傳遞給了今天,這些正是微小卻充滿力量的奇蹟。
|編輯悄悄話|
當挑選首月內容時,再度翻開這本《鱷魚手記》,最初,閱讀的感受幾乎只有著如同大海一般搆不著邊際的絕望,但在反覆咀嚼之際,突然意識那些無法開誠佈公對愛人們傾訴的情愛,卻在出版後傳遞到了每個讀者心中。也許,這即是文字在跨越時空隔閡來到我們所在的今日之時,開啟的一扇小小的窗。
希望它能為大家的一年之初種下一粒小小的種籽。願 我們在未來相見!
備註
1. 諾查丹瑪斯為法國籍猶太裔預言家,精通希伯來文和希臘文,1555年出版四行體詩寫成的預言集《百詩集》。許多研究學者從這些短詩中思尋出不少對歷史事件(如法國大革命、希特勒的崛起)及重要發明(如飛機、原子彈)的預言;在《百詩集》裡曾寫到關於1999年的人類大毀滅 “an mil neuf cens nonante neuf sept mois,Du ciel viendra un grand Roy d'effrayeur,Resusciter le grand Roy d'Angolmois,Avant apres, Mars regner par bonheur.”(一九九九年的七月,恐怖大王將從天而降,為了使安哥爾摩亞大王復活,在那前後的期間,馬斯將在幸福之名下出兵統治)。在當時,這則對1999年的預言經常被拿來和千禧年一塊談論。
2. 圖片參考自《鱷魚手記》1997二版之封面。
3. 文字節錄自《鱷魚手記》第三手記之7。
4. 賈曼:Derek Jarman,1942年1月31日—1994年2月19日,是一名英國電影導演及作家。
責任編輯:周燕雯、何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