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巧妮
圖:取自網路
照片:感謝彭素華老師提供


  某一年,我和一位瘦高女子同乘一部電梯。她一頭短髮,動作很快,臉上掛著笑容。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喜悅而爽利。我們的目的地在同一樓層,我立刻知道她也是為了領獎而來──地點:臺北市立圖書館。獎項:好書大家讀。當時還是新人編輯的我,只敢偷偷看她──我識得她,但她並不知道我,那個寫《奶奶們的比基尼》的彭素華。

 

  幾年後,我在臺東租屋處,面對視訊畫面裡的彭素華,向她提起這件小事。她神奇地覺得,原來我們不只是臉友,是兒文所學姐學妹關係,過去還有這樣一段插曲呀。而我的這位學姐,曾獲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中國大白鯨奇幻兒童文學獎、桃園兒童文學獎、臺北兒童劇本徵選獎;著有《紅眼巨人》、《當豬頭同在一起》、《赤腳的日子》、《遇見莫那.魯道》、《琉璃拼圖》、《3號坑道的騙局》、《穿越時空的靈魂》、《亞斯瑟王與方桌武士》等少年小說。

 

  四十幾歲才開始寫作的彭素華,首部作品是童話,隨後沒摸索多久就創作起少年小說,她說:「從此寫的,一直是少年小說。」我對她越來越好奇,雖然大器晚成,卻有本事一鳴驚人,對耕耘不易的少年小說更是情有獨鍾、不離不棄。讀者朋友們,且隨著我們的談話,一探究竟吧!


 

小時候聽戲,當媽編故事

 

  有些作家創作童書的初衷,源於孩提時的閱讀經驗,對於白紙黑字帶來的驚奇感受一直忘懷不了。我問彭素華,她從小也是「書小孩」嗎?

 

  出乎意料的,彭素華坦言自己小時候不怎麼看書,功課也不怎麼好,相當調皮搗蛋,甚至會跟男生打架。不過,她倒是愛極了跟外婆一起聽歌仔戲和民間故事。升上國中,她迷上了漫畫與倪匡的科幻小說,才初嘗閱讀的樂趣。後來家逢巨變,她高中起就得半工半讀,幾乎沒時間閱讀。到了大學,她讀的也是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小說,可以說她這一路走來與兒童文學幾無交集。

 

  直到成為母親,彭素華才開始接觸兒童文學。而她不只為孩子讀故事,也接受「點餐」,根據他們指定的關鍵字隨口編故事,沒想到小孩很捧場,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在那無數個輕訴故事、悠然夢迴的夜晚,彭素華意識到彷彿有說不盡的故事在她體內流洩不止。及至孩子們長大,再也不央求床邊故事,反倒是說故事的人自己再也離不開故事。於是,她提起了筆。

 

彭素華與狗

 

  彭素華的第一部作品是童話,是當年孩子的暑假作業──全家玩角色扮演,朗讀一個故事並錄下來。班上同學很喜歡這個故事,她大受鼓舞,心血來潮地投到出版社去。「我當時真的很笨,一心想著是不是馬上就能出書了,根本不懂得『退稿』的真正含意。出版社來信,寫得客客氣氣,首先誇我的文筆視覺感很強,建議我先參加比賽。我單純得可以,明明是被退稿了,還因為人家的誇獎沾沾自喜。不過,我後來真的去參加九歌少兒文學獎,改寫少年小說。」

 

  第一次參加少兒文學獎,彭素華就進入決選,隔年再接再勵,獲得了評審獎,也開始在《國語日報》連載其他作品。此後,她只寫少年小說。我笑著說,我簡直問對人了,這個專欄就是為了少年小說企劃的。我接著問她:少年小說有什麼特別?您難道未曾考慮過寫別的文類嗎?



毋須才華洋溢,但要善於取材

 

  「嗯……我確實考慮過寫點別的,比方說回頭寫童話。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文筆不是特別出眾,也不是特別有才華,不過我很擅長找題材。目前,已經有很多寫得很好的童話作者,並不缺我一個;我就算勉強寫了,也不一定能開創出自己的一片天,雖然偶爾因特別題材練習寫寫,但還是專心於自己擅長的少年小說。」

 

  彭素華繼續說:「至於題材的來源,往往來自我身邊的人。他們需要被理解,我就會為他們寫故事。我的每一本書,都是為了某個孩子而寫的,寄託著我想告訴他們的話……小眾、冷門,或者沒人注意,但我看到了,就想寫出來。」

 

  啊,是的。細數彭素華的作品,濃濃的關懷溢於言表:《亞斯瑟王與方桌武士》寫亞斯孩童的校園生活;《奶奶們的比基尼》寫四位奶奶和一名少女的覺醒之旅;《遇見莫那.魯道》與《紅眼巨人》寫原住民男女孩的身分認同;《穿越時空的靈魂》寫失智爺爺最後的生命旅程;《3號坑道的騙局》寫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

 

     

 

     


  童年時期,彭素華著迷於歌仔戲行俠仗義的情節,而這些故事隨著歲月流逝亦成為她的骨肉,鑄成她「俠女」一樣的性子,追求公平正義,尤為關注小眾、弱勢族群,對她的創作影響深遠。「每個人都應該被公平對待。過去我家遭逢變故,我從小就學會隱忍,但不該是這個樣子,總要有人幫這些人說話,那就由我成為那個人。但我不覺得自己擁有社會關懷這麼偉大的情操,我只是希望他們可以被理解,只是這樣而已。」

 

  不過,現實並不同於故事,實際與人相處──如亞斯兒童、失智患者等──總比故事所描繪的困難多了。所以,彭素華寫這些作品,不是為了要求讀者無條件包容任何人,但至少能夠理解每個人的身心困難與苦衷。這是她對作品小小的期許,但她也說:「童書展現的價值是『多元』,我不預設自己的作品會帶來什麼特定的影響。讀者的心得沒有對錯,亦無標準,沒有必然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價值伴隨著個人觀點,而每個人的詮釋系統不同,好比吃自助餐,只是各取所需。」比方說,對於灰姑娘的故事,傳統上大家習於單向地解讀,覺得灰姑娘很可憐,而繼母與姐姐們是惡有惡報,但或許讀者也該換位思考,好好理解繼母與姐姐們為什麼這麼做。「我們不一定要認同,但應該試著理解她們。」



童書並不幼稚,可談所有議題

 

  彭素華的觀點讓我耳目一新,言下之意是作者只負責完成故事,剩下的──作品好不好看、主題有什麼意義──全交由讀者決定,她甚至不預設讀者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按照她的說法,童書的價值在於多元,我卻也很好奇:童書創作,對於特定主題(藥物濫用、性、暴力等),該不該有所「限制」呢?

 

  「這就要回到一個根本的問題來談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到底有什麼不一樣?我認為,它們本質相同,沒有一個主題必然被排除在外,但處理方式是它們最大的差異。畢竟,兒童文學應當符合小讀者的趣味與品味。這就像同樣款式的衣服有不同的尺寸,成人的與兒童的,但這是剪裁的問題,而不是議題的問題。」以《奶奶們的比基尼》為例,小說描述少女凱婷對著鏡子觸摸自己的胸部,「身體探索/認識身體」是個值得與孩子談論的議題,但本書既為童書,她就略作調整。

 

  而「兒童」泛指十八歲以下的人,青少年也包含在內。彭素華說,兒童文學不能只有美好的泡泡與夢境,否則,這些讀者一旦「長大成人」,對現實世界的認識失真,就可能遭受很大的挫敗。

 

  「你看,現在社會越來越複雜,價值觀越來越多元,資訊的流通又那麼便捷,國小高年級兒童可能已經具備了過去國中生才具備的常識,對社會的運作也稍微了解。我們應該讓他們曉得,何為『真實的人生』,所有議題都可以談,只是得稍經過濾或收斂。」



外表看似大人,靈魂卻猶如小孩

 

  彭素華從小就是「孩子王」,很喜歡小孩,婚後不只生了四個寶貝,還經常到學校做志工和代課老師(「自己的小孩玩不夠!」),三不五時與兒童為伍。我問她,當年,孩子既然是她進入兒童文學國度的引路人,母親身分是不是她重要的靈感來源呢?

 

  彭素華的回答讓我會心一笑:「與其說是母親的角色為我帶來了靈感,不如說我一直擁有小孩般的靈魂。你如果看見我和小孩玩在一起,大概會覺得我活脫脫就是個小孩吧,只是長著大人的樣子,然後,藉著成人的身軀去幫兒童講話。」

 

  與兒童相處,讓彭素華感到無比自在。每個孩子可能各有各的難題,如原生家庭、人際關係等問題,但他們的共同點是,只要對他們好,他們會對你一樣好,甚至加倍的好。「無論是一句『謝謝』或『對不起』,孩子們很容易得到感動,只要對他們說幾句貼心話,他們就會把你當麻吉,下課經常纏著你,想找你說話。」


  小孩單純的心性吸引著彭素華,卻也讓她生出心疼來。「這就回到前面所說的,他們明明那麼值得被珍惜,但有些小孩的遭遇讓我很不忍心。我時常想:為什麼他們得遭受不公平的對待呢?……近身觀察小孩的生活,有些事情不該被隱忍或默許,我必須為他們發聲,而故事自會找到出路。」

 

  「說到這個,我也想鼓勵創作新手,不要害怕寫作。我們寫一個故事,只需一個大概的構想,有了基本的架構後,人物的個性就安排好了,他們的言行乃至情節的發展也隨之左右……比方說這樣的人,不可能做那樣的事,角色會自己告訴你,他會怎麼做。而每個故事都是活的,故事會自己走想走的路。」

 

  直到寫完為止,連彭素華本人也不知道故事會自己長成什麼樣子。而每個作家都曾是新手,每個新手正在經歷的問題,他們或許也曾有過,「但你如果是個滿腹故事,不寫很難受的人,只管寫就對了!而且,寫完後一定要擱置一段時間,半個月、一個月……重新檢視並修正不合理的部分。只要愛,就去寫;因為愛,最後你也願意費心修改。」


  訪談接近尾聲,止於「愛」字,我心滿意足。
  你想,彭素華的成長經歷不盡然順遂,但她的生命已為她找到出路,一如她相信故事也能。你再想,彭素華寫少年小說始於愛心與正義感,而她創作的過程與每部作品,她也發自內心喜愛著。

 

  看著螢幕裡彭素華的笑容,我笑著告訴她,期待以後實際再見。但轉念一想,我們總能藉由她的作品,更加認識這位柔情俠女,你說是嗎?

 

 

 


責任編輯:張惠鈞、曾邢家儀、何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