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巧妮
圖:取自網路
照片:感謝陳榕笙老師提供
查詢字典,「作家」的其中一個辭義是「對文學、藝術創作有成就的人」。目前,臺灣本土的兒童文學作家,他們大多也是(或曾經是)──學校教師、閱讀推廣教師、家庭主婦、文字工作者等,而密切與兒童、青少年互動的經驗,以及相關反思,是他們創作上豐富的靈感來源。不過,這群出色的兒童文學作家中,卻也有例外,比如陳榕笙。
現為閱讀寫作講師的陳榕笙,曾獲兩屆九歌少兒文學獎、第三屆福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南瀛文學獎兒童文學首獎等三十餘獎項,並著有《孤狗少年》、《貓村開麥拉》、《麻達快跑》、《沒人出海捕魚》、《天啊!我們撿到一把槍!》、《珊瑚潭大冒險》、《超能少年1:超能研究社》等書,說他是「對文學、藝術創作有成就的人」,當之無愧。
但是,誰想得到呢?陳榕笙成為作家以前,竟是個「離家少年」,也曾被貼過「叛逆」的標籤。距今二、三十年前,這名前叛逆少年如何踏上文學寫作之路,從此毅然前行,欣然跋涉至今?
「迷路」而思考更多,閱讀而不再孤單
若想深入了解一部作品,讀者有應盡的責任,他不能對作家的生平經歷一無所知;若想建立對一位作家的認識,也不能忽略其家庭背景與童年經驗不談。
而自認成長經歷比較「特別」的陳榕笙,來自單親家庭,國二起就離家生活。由於成長過程沒有來自父親的過度干涉,母親也很尊重他的選擇,他很早就享有同輩沒有的「自由」。這樣的自由允許他投入大量的時間泡在圖書館閱讀,也讓他的思想有恣意萌芽、生長的空間。陳榕笙回憶道:「……後來,年少的我開始寫作,發現過去的閱讀與獨立思考的成果,會在過程中汩汩流出。」不過,他的「自由」並非全然沒有代價,它也伴隨著孤獨與不安。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叛逆」與「家庭因素」讓我提早在國中時期,就體會到「孤獨」的滋味。
父母親很早就離異,我是媽媽一手拉拔長大的;可能因為家裡缺乏一位處處「管教」我的嚴父角色,兄姐們又早早離家求學與工作,剛進入青春期的我,與媽媽便時常發生衝突;其實在那時候,我已經逐漸意識到單親家庭對我的影響──覺得自己少了什麼、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對於「家」這個詞彙感覺不到歸屬感……明明知道家人都是愛著我的,但當時的我卻選擇了各種拙劣的方式,包含爭執、在外遊蕩或不好好讀書,來表達我的不安。
當時我國二,幾次衝突之後,我正式「離家出走」,搬到離家不遠的舊家獨居;當時的我賭氣似的出走,現在想想應該傷了媽媽的心吧?不過,也許是當時獨自面對生活的經驗,讓日後的我走上了寫作之路也說不定。
陳榕笙持續閱讀,直到念五專遭霸凌打架而輟學,北上打工才中斷,沒想到這個選擇竟通向另一個人生轉折。當年,他才十七歲,謀了一份飯店服務生的工作。不羈少年的生活看似漸上常軌,但他卻差點在停電而禁閉的電梯中休克!
陳榕笙驚覺:他曾如此靠近死亡,這也促使他思考生命的意義與本質。「那一刻,我差點就死掉了,於是我開始思考:我為什麼活下來?又為什麼活著?這就好比至親離世,或親眼目睹災難性的血腥現場,當下必然驚魂未定。為了安頓靈魂,我必須與自己的內在對話。我不斷自問: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它又帶來什麼意義?……而自我對話的過程,形同一種創作;思考的結果漸漸導出,便成為創作的本質。」
對此,陳榕笙渴望拿筆記錄。但他寫完,卻覺得寫得很差勁,簡直是亂寫一通,不忍卒睹。於是,他決定重返校園,企圖找回與文字相處的方式,不料也迎來了新的挑戰。他發現自己與同學們格格不入,適應上不盡順遂。所幸,當時的班導師鼓勵他創作,不僅無條件借書給他,也幫助他彙整平時練習的作品並投稿。在班導師大力的協助下,十九歲那年,他第二次投稿短篇小說就得獎。
「那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勝任寫作這件事情,並得到鼓勵和讚賞。在那之前,我漫無目的,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不良少年,整日渾渾噩噩,不知道要做什麼。」獲獎之後,陳榕笙才相信,他不是在「亂寫」,而是藉由文字、思考和感動,貨真價實地「織就故事」。
▲《孤狗少年》初版(左)、二版(右)書封圖。
「我的心裡,還住著一個不願長大的少年」
寫作之初,陳榕笙參加純文學文學獎,寫社會寫實小說。後來,他轉向兒童文學創作,緣由其實很簡單──還在摸索的他,積極嘗試各種文類的創作。他當時毫無兒童文學的概念,依然大膽投稿參加九歌少兒文學獎,一投就得了評審獎;這部作品《天啊!我們撿到一把槍!》獲得出版機會,成為他的「出道作」。從此,他藉由作品為人所知,面向更多讀者,以及更廣袤的世界。
「參加九歌少兒文學獎的經驗,讓我嚇了一跳。我寫得非常流暢,四萬多字的小說,只花了兩個星期就完成了,一氣呵成。」初次創作少年小說的過程和成果,讓陳榕笙發現,比起純文學,他更樂於寫兒童文學:「純文學受到了現代主義與歐美各個流派的影響,短篇小說這個類別一直被箇中好手視為競技場,舉凡文字技巧、意象經營、意識流轉變……都非常重要,其競爭之激烈,其炫技之驚人,實在難以想像。相形之下,少年小說截然不同,它像是舒緩講述故事的過程,就像和讀者聊天談心,我寫得開心又盡興,不必汲汲營營於繁複的文字技巧(這不是說技巧不重要),只要好好說一個故事,並帶入我想和孩子們討論的主題。」
此外,陳榕笙寫少年小說,還有另一個更根本的原因:「我轉而寫少年小說,視它為文學創作上的依歸,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心境使然。基於年少時期的成長經驗,我至今還隱隱地抗拒長大、抗拒社會化,內心中彷彿還住著一個不願長大成人的少年。成年後,當我接觸的孩子多了,看見某些男孩或少年做出特定的行為反應,便心有戚戚焉,因為我曾經也是這個樣子,和他們一模一樣。」
▲《天啊!我們撿到一把槍!》初版(左)、二版(右)書封圖。
對陳榕笙而言,少年小說與他自身的調性自然相符,而他口中這名「不願長大的少年」,也自如地穿梭在他每部作品中。他在作品中「複製」出無數個內在自我,這些自我的碎片各自呈現某一面向的自己,化身成書中角色,互相交織,演繹他們的生命故事。在《孤狗少年》中,陳榕笙既是熱中於科技與求知的林克,也是離開父母親生活的阿福,或者懷舊、惜物又慈愛的銀爺爺;他同時也是《貓臉少女》中那個話說個不停的張登傑、敏感孤單並遭受網路霸凌的小苗,抑或收集書本能量「書之芯」的神奇「編書人」……
每部作品中的每名角色都是陳榕笙的縮影,「我相信孩子們有各種可能,他們就像《孤狗少年》中兩位男主角,即使置於一座天秤上的兩個極端──擁抱科技的校園風雲人物林克、熱愛閱讀卻有點孤僻的阿福──依然存有包含在人類靈性中的多元面向和觀點。如此一般,我創作一部作品時,也將我對自己的期望、自我溝通的過程化為角色。」讀者朋友不妨尋找看看,他們各自投射出作家的哪些面向。
從這個角度出發,創作並不複雜──當然,設想讀者、收集資料、消化議題、觀察周遭人事物等是基本功。不過,儘管導出內在自我並投射於角色的過程非常個人化,陳榕笙筆下的故事依然能夠感動自己以外的讀者,得到各式各樣的回饋。「一樣米養百樣人」,普天之下縱使有千百種人,人的本質也具有普同性。
陳榕笙說:「如何掌握角色心理,必須閱讀內在自我。舉個比較極端的例子:一個窮凶惡極的殺人魔和我有什麼關係?一個拋棄孩童的母親又與我何干?如果我們只是資料收集和觀察生活,寫出來的內容很容易流於表象,只是一種行為揣摩或心理剖析。而實際上,每個人有萬千可能,或許在某種情境下,我們可能因為憤怒過度而犯罪,也可能拋棄自己的孩子……作家得向內探索自己的內心,方能真正走入那名角色。」
▲《貓臉少女》書封圖。
「作家」是一種「心理狀態」
多數人將「作家」理解為一種身分、職業,也有如字典定義者,以文學、藝術成就論之。不過,陳榕笙卻將「作家」視為一種「心理狀態」,且須具備三項不可或缺的特質:閱讀、獨立思考、與世界交流。
陳榕笙認為,任何作家終其一生都在閱讀,無論是閱讀別人或自己的作品,還有閱讀網路、閱讀生活,乃至閱讀時代的轉變。至於獨立思考,於今是至關重要的能力,如何不被潮流與議題影響,擁有主見,建立自己看待人事物的觀點,是作家養成的基本;而想的與人不同,不一定是唱反調,也不一定是特立獨行,而是有憑有據地立足於自己的觀察和理解。
最後,何謂「與世界交流」?有些作家很隱世,創作時完全與世隔絕,但身為作家,最好與世界、家庭、孩童(尤其是童書作家)保持交流,並與許多議題有所連結。而交流的方式有很多種,如前所述,比如出版作品為更多人所讀,或者結交志同道合的文友互相切磋,抑或與出版社編輯交換意見等。
陳榕笙雖自認作品數量不多,但他寫作至今近三十載,始終保有這樣的「作家心理」。現在,陳榕笙若有什麼話想告訴當年的自己,或者有志於創作的年輕朋友,他的肺腑之言是:
「與世界保持交流很重要,但不要為了流量與奪人矚目而創作,而是先用心創作,再讓作品自己帶出流量與話題。作家縱有不同類型,創作亦有許多方式,但如果只是為了流量與眼球而寫,作品很容易被取代。」
別忘了,創作終究是一門自我對話的藝術呀。
責任編輯:張惠鈞、曾邢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