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宜容

 

※沒有我的包斯威爾,我會迷失!

 

  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晚上來訪的委託人是波希米亞國王,尚未接受世襲王位前曾與華沙歌劇院首席女高音艾琳.艾德勒熱戀,時移事往,國王唯恐當時往返的書信被有心人利用,成為危及王室的醜聞,因此委託福爾摩斯代為取回。到了約定的時間,委託人搭乘華麗的馬車出現,華生突然有點尷尬:

 

「我想,我該走了,福爾摩斯。」

「不需要離開,醫生。儘管待著。沒有我的包斯威爾,我會迷失。而且我保證這個案件會很有趣。錯過了太可惜。」

「但是你的客戶—」

「不必在意客戶。我可能需要你的協助,那麼他可能也需要。」12

 

       沒有我的包斯威爾,我會迷失。I am lost without my Boswell. 我小時候讀的中譯版本直接將包斯威爾捨棄,譯作知己,因此有一段時間我以為福爾摩斯的說法是:如果沒有我的知己,我會迷失。後來讀了原文,被捨棄的Boswell還魂,如此這般,福爾摩斯拋出線索,我循線找到包斯威爾與他的《約翰生傳》。

 

  蘇格蘭作家詹姆士.包斯威爾(James Boswell,1740-1795)對當時英國文壇傳奇人物山謬.約翰生(Samuel Johnson,1709- 1784)不只崇拜,甚是幾近癡迷。他為約翰生作傳,並在自序中提到有幸與約翰生博士「傾心相交二十餘年,一開始,我就立志為他做一部傳記(…)很少作家能像我這般幸運,以及像我這般不遺餘力……」13

 

  包斯威爾對約翰生的語言、文字、思想與博學佩服的五體投地,即便有時被他的偏執與壞脾氣惹得不愉快,絲毫不影響他對約翰生的尊敬與癡迷。他並不想寫出一本只是記錄重要事蹟的傳記,他想要透過約翰生「一生的劄記、書信、談話,以他自己生動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因為我寫的不是對他阿諛奉承的頌辭,而是他有血有肉的生活與生命(…)他雖然偉大,並不是白璧無瑕。」14

 

  於是我們在這本出版於一七九一年傳記中讀到一個暴躁又風趣,固執又熱情,充滿偏見與迷信,不定時陷入憂鬱深淵,同時又是最理性、腦袋最清楚的人。更最重要的是,這個人擁有令人駭異的記憶力與才華,獨力編纂一部英文字典,校注莎士比亞戲劇集,完成包括五十二位詩人的《英國詩人列傳》。亞當.斯密早在十八世紀就說過,約翰生是活人中書念得最多的,哈洛.卜倫在二十世紀《西方正典》中宣稱放眼古今,沒有一個批評家能比得上他。
 

  約翰生不是超級英雄,他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超級讀者。我在《約翰生傳》首先讀到包斯威爾對他無與倫比的崇拜與愛,然後偕同包斯威爾的熱情,在每次檢索《約翰生字典》時,彷彿更能享受文字中的靈光與智性。如果我沒有事先讀過包斯威爾的《約翰生傳》,如果我事先並不知道竟有這樣的讀者,竟以這樣的方式愛著一位作者,竟至要成為這位作者的作者……果真如此,我閱讀約翰生博士的作品也會有同樣的悸動與感觸嗎?如果之事無法作答,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閱讀的約翰生永遠無法抹去包斯威爾的痕跡;包斯威爾筆下的約翰生以鮮明的形象活躍在字裡行間。這有點像閱讀包斯威爾親手劃線、作筆記、亂七八糟寫評語的二手書,我珍惜並樂意接棒這樣閱讀。

 

  而福爾摩斯說華生是他的包斯威爾。
 

  誠如華生所言,福爾摩斯幾乎不說溫柔、感性的言語,就算要說,多半也以嘲諷、玩笑的方式帶過,那麼,向來戲劇性十足的福爾摩斯說出「沒有我的包斯威爾,我會迷失」似乎不足為奇。但是,距離上一次福爾摩斯對華生說出戲劇性十足、嘲諷、玩笑的言語已經很久,久到華生幾乎把自己當成一般「其他讀者」。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當天晚上,221B裡的時間重組尚未完成,案件委託人的到來讓華生頓時察覺自己「不在其位」的尷尬,因此想要迴避。福爾摩斯必須在最短時間讓華生坐進他的專屬扶手椅,於是脫口說出如假包換的包斯威爾,虛實難辨的迷失,洩露自己挽留華生的真心。
 

  華生確實是福爾摩斯的包斯威爾,他與包斯威爾甚至存在許多相似之處。首先他們對自己記錄的對象深深崇拜,幾近癡迷,儘管有時候被氣得頭頂冒煙!華生跟包斯威爾一樣,曾經有過荒唐歲月,兩人都花錢無度,聲色犬馬。包斯威爾風流好玩,染上淋病,一生為此所苦,長他三十歲的約翰生經常對他提出敦勸與建議。福爾摩斯為了阻止華生賭馬,乾脆沒收他的存摺,名偵探並且提到好醫生的紅粉知己遍及全球三大洲,聲稱女性實屬好醫生的專業領域。


  至於福爾摩斯與約翰生,他們的身材樣貌是兩個極端,一個極瘦極高,雖然不善整理環境,穿著卻頗為講究,一個則是不修邊幅,矮胖怪異。不過,兩位都擁有不可思議的記憶力與才智,強壯的體魄與戰鬥性格,一旦投入工作就停不下來。包斯威爾在傳記中描述約翰生性情中潛伏著不正常的憂鬱感,想到要上床睡覺就不寒而慄。「不安、易怒、沒有耐性,加上沮喪、煩悶和失望,使他痛苦異常。有時候他精神不振,意志恍惚得連牆上掛鐘的時間都看不出來。」15福爾摩斯的包斯威爾在《血字的研究》中告訴我們,這位不可捉摸的室友工作起來儼然一尾活龍,卻偶爾會一連幾天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眼神迷茫空洞宛如毒蟲。
 

  一九三◯ 年紐約哈考特 (Harcourt)節錄版的《約翰生傳》請來英國知名插畫家E.H.謝潑德(Ernest Howard Shepard,1879–1976,他是《柳林中的風聲》與《小熊維尼》的插畫作者)繪圖。該書編輯F.V.莫利(F.V. Morley,1899-1989, 美國數學家、知名出版人)在前言中則提出約翰生博士對倫敦念念不忘的諸多跡象,處處可見福爾摩斯的陰影,他又說:「這也許只是一種熱情的幻想,但是仍然值得特別提出來,尤其當我們深入研究約翰生的主要性格時,這是非常有趣的一面。」16
 

  毫無疑問,F.V.莫利喜愛約翰生、福爾摩斯,以及他們的包斯威爾。

 

  如果沒有包斯威爾,約翰生的成就並不因此增減半分,事實上,他五十三歲認識包斯威爾,這時已經完成畢生大部分代表作。包斯威爾沒有能力影響約翰生的作品,但是包斯威爾毫無保留的崇拜與長達二十多年的友情確實為他帶來極大的安慰,約翰生也在書信中不只一次提到對包斯威爾的愛與關心。17福爾摩斯初次見到華生時約二十七歲,他獨創的諮詢偵探生涯剛剛起步,華生沒有能力影響福爾摩斯的演繹推論,但是他無與倫比的忠誠與陪伴卻為福爾摩斯的孤獨人生帶來快樂、牽掛與思念,他們論交逾三十年,不論分別多久,名偵探與好醫生都毫不猶豫的願意為對方冒險,不惜犯罪,甚至付出生命…...如果沒有華生,福爾摩斯的失落將無法言傳。如果沒有華生,讀者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什麼,還有什麼比預設的後設毀滅,或者元之元毀滅更加觸及毀滅的核心?

 

※虛空之聲與逆天行道

 

  最後,我想引用兩段美麗且悲傷的文字:

 

*我的失敗也就是迄今人力無法達成(…)如果尚且無法獲得完美的評語,我自當坦然接受。在如此孤獨憂傷籠罩下,就算得到完美評語,於我又有什麼意義(…)我希望以此為他們帶來愉悅的人多數進入墳墓,成功或失敗只是虛空之聲。我以入定似的心情忘卻虛名,對於褒貶,無所畏懼也無所期待。18
 

*我怕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也像一些受歡迎的男高音,明明已經時不我予,卻仍然想為他們寬容的觀眾一再舉辦告別演唱會。這種情況必須停止,他必須像所有血肉之軀,所有有形或想像之物那樣離開(…)在《福爾摩斯回憶錄》的尾聲,我曾決心在此終結福爾摩斯,因為我認為我的文學能量不應該侷限於單一途徑。那張蒼白、線條分明的臉,那個身手敏捷的人物佔用了我過多的想像力。於是,我下手了,幸好沒有驗屍官來驗屍,因此經過一段漫長的中場休息,我竟能毫無困難的回應讀者的捧場與要求,為當時輕率之舉給出合理解釋。我從未感到後悔(…)就算福爾摩斯不曾存在,我也未必能有更多成就。不過,也許他稍微阻礙了人們對我更為嚴肅文學作品的認可。19

 

  前者來自約翰生博士為自己傾一人之力,耗時八年編纂的英文字典所寫的序。我有時在他的online字典搜尋單字,閱讀字的定義,例句的使用。他的例句來自密爾頓,來自但丁,來自莎士比亞,來自讀者約翰生奇幻的閱讀,以及比奇幻更奇幻的記憶力…...如今他也跟隨那些他想要取悅的人走進墳墓,於是,這是一本語言的生之書,同時也是作者與讀者的悼亡書,沒有人閱讀約翰生字典能夠不帶著憂傷與希望。

 

  後者來自亞瑟.柯南.道爾爵士為《福爾摩斯檔案簿》所寫的序。一八九三年柯南.道爾在《最後一案》讓福爾摩斯墜入雷陣巴赫瀑布,一九◯三年以《空屋探案》宣告名偵探歸來。十年生死兩茫茫,這段作者口中「漫長的中場休息」,同時也是癡心讀者不斷召魂的「大斷層」。一九二七年柯南.道爾以這篇序二次終結福爾摩斯,這次下手更狠,不必假手驗屍官,作者親手斷絕名偵探回歸的可能性。但是作者無法終結自己創造出來的文本人物,即使死亡,即使退場也無法讓福爾摩斯「像所有血肉之軀,所有有形或想像之物那樣離開。」誰允許作者幹這種事?福爾摩斯與他的包斯威爾沒有作聲,讀者眾聲喧嘩…...誰允許作者幹這種事!於是,《福爾摩斯全集》成為文本人物奪權之書,同時也是讀者逆天行道之書,他們讓一對想像的夥伴成為血肉之軀,並且永遠不離開。
 


 

※ 註:

12 ibid, p243

13  包斯威爾,《約翰生傳》,羅洛珈、莫洛夫譯,志文出版社,p37

14 引前註,p38

15 引前註,p48

16 引前註,p24

17 引前註,p284

18  Preface to 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by Samuel Johnson,資料來源:https://jacklynch.net/Texts/preface.html,

19 Sherlock Holmes, The Complete Novels and Stories, Vol.2, Sir Arthur Conan Doyle, Bantam Books, p512

 

 

 

責任編輯:陳惠伶、羅雅詠、林岳鋅、李暉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