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rlock Holmes and Dr John Watson,Copyright © 2019 BBC.

專欄作家  蔡宜容

 

    2019年四月,英國Radio Times雜誌、英國電影協會與英國Classic FM電台聯合舉辦全國最受歡迎影集主題音樂調查,超過四千人參與票選,首輪選出十部影集音樂進入決選名單,時間軸從六零年代橫跨到二十一世紀,入圍者包括《超時空博士》(Doctor Who)、《黑神駒》(Black Beauty) 《波達克》(Poldark),以及不可能不在名單之內的《神探夏洛克》(Sherlock)。

 

    衛報形容,當這些英國人耳熟能詳的旋律響起,觀眾就像收到信號,窩進沙發,等待自己心愛的影集播出。可以這麼說,這幾部進入決選的影集不只是影集,一定程度進入國族記憶的範疇,成為文化的血肉。四月十三日,最終結果出爐,《神探夏洛克》毫無懸念(至少對我這個沒有投票權的外國人而言),榮登英國最受歡迎影集主題音樂。

 

    BBC製播的《神探夏洛克》自2010年初登場,截至2017年播出第四季,平均每次播出均創造逾千萬收視人口,同時也是BBC海外版權賣出最多的影集。2013年,當時的英相卡麥隆訪問大陸,開了微博帳號與網友互動,這當然是政治人物入境問俗的花絮新聞,英國媒體報導這則花絮時紛紛聚焦某網友的提問:「麻煩催一下《神探夏洛克》的製作單位好嗎?一季只播三集,兩年才能等到一季!」,我無法忘記卡麥隆的回答,他說,啊真是,我知道這部影集在此超受歡迎,但是人家是獨立自主的公司,我沒法干涉……不過我一定盡力轉達各位的心意。

 

    提問的網友是真影迷,等心愛的影集等到口乾舌燥,重點不在請首相大人出手,重點是替所有愛而不見,搔首踟躇的觀眾表達那股子悶勁!卡麥隆官腔官調真無趣,漏接了影迷的熱情。

 

 

    回到《神探夏洛克》,柯南‧道爾筆下這對縱橫十九世紀的名偵探與好醫生進入二十一世紀,時移事不往,人物角色明明噴發著新鮮熱辣的新世紀精神,而他們的影子,那些在牆上地上、語言交鋒中一閃而過的影子,見鬼了,可不是貨真價實維多利亞風?或者,精確一點來說,貨真價實,是我輩書迷、讀者抱著柯南‧道爾的小說,自行織就的維多利亞風?

 

    時移事不往,人影鬼影皆幢幢,《神探夏洛克》的改編在虛擬之境切出了真實與虛構的鋒面,這樣的改編,鮮美如同站在果樹下,伸手摘了果實,往身上擦擦,然後張口就咬,酸甜苦澀另當別論,但是,人在野地,有點野日頭還有點野風,你就是覺得爽。

 

    我當然不是說,這部影集的製作很「野」,事實上,不論從拍攝技術或商業行銷的層面來說,這部影集都稱得上精心雕琢,「文明」到了一個境界,我說的野氣,是書迷讀者身上的那股野氣,而我說的書迷讀者,不只是受端的觀眾,更是製作端的史蒂芬‧莫法特(Steven Moffat)與馬克‧凱帝斯(Mark Gatiss)。

 

    身兼編劇、製作的莫法特與凱帝斯在訪談節目中表示,他們都是極其資深、熱情的福爾摩斯迷。不僅僅是喜歡閱讀的層次,而是那種,信手拈來一段,兩個人可以巴拉巴拉巨細靡遺聊細節,從每一個長短篇,到每一次影視改編種種,他們是這樣的書迷。有一天,這兩個人在另一齣劇集的拍攝空檔又聊起福爾摩斯,他們認為一個新世紀的名偵探遲早會出現,但是,如果被別人搶了先機,他們恐怕會嘔到吐血,「那麼,為什麼不做呢?」

 

    剩下的,就是歷史了。

 

    這對超級書迷在改編過程中,埋下多少只有同為書迷才能拆解的暗樁、地雷、閃光暗號,這些暗樁、地雷、閃光暗號如何讓非書迷見其熱鬧,如何讓書迷拍手乾杯喝了吧……這些都是故事之海啊,但是這一回,我只先舀一瓢。

 

福爾摩斯拳頭硬,你最好要相信

 

    2017年元旦,《神探夏洛克》第四季開播,三集還沒播完,影評跟影迷一樣熱情爆發,其實也分不清楚誰是誰了,總之從元旦起,天天都有各式各樣的分析報導與評論,各式各樣的驚喜驚奇與悲傷,這一切都讓我讀的非常開心,其中最迷人的莫過於一位失望的影評與第四季第一集的編劇馬克‧凱帝斯的交鋒。

 

    總之,衛報劇評瓊斯認為第一集的名偵探用腦過少,打鬥過多,他哀悼著原本如此經典的二十一世紀夏洛克正慢慢的,失控而任性的,變身為007龐德。

 

    隔天,凱帝斯投書衛報,以一首名為「致腦袋鈍鈍的劇評」的詩做為回應,詩中援引原著與三任最佳改編名偵探為例:「福爾摩斯拳頭硬,身手從來都矯健。」

 

    至此先將劇集之爭放一旁,書迷如我,簡直要為凱帝斯的冰雪聰明放煙火!

 

    1912年12月28日,柯南‧道爾在雜誌上發表一首「致腦袋鈍鈍的書評」的詩,回應一位書評投稿,那位書評大老爺希望「福爾摩斯」別在書裡批評其他文本裡的偵探,因為「道爾先生,你自己也從那些作者的作品獲益啊。」

 

    柯南‧道爾毫不客氣的說,有些人的愚蠢還真是無極限,拜託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創作者與被創造者從來都是兩號人物。道爾不但對書評沒好話,詩中更開口閉口稱福爾摩斯為「被創造者」、「玩偶」。他恨死了別人將他與名偵探夾纏不清,甚至只見名偵探,不見大作家;這位鈍鈍書評恐怕是連福爾摩斯的分,一起挨K!

 

    凱帝斯不但改編經典劇集,這回甚至重現1912年的筆戰場景!我再度為福爾摩斯的一切感到激盪而愉悅。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福爾摩斯故事的球被作者、讀者、文本角色拋來接去,終於終於,再也沒有人看見球在哪裡,人人卻都挨了球吻……可能還不只一記。

 

    且讓我以T‧S‧艾略特為這篇文章做結。

 

    是的,艾略特也是福爾摩斯迷,我在什麼地方讀到,他每每總是要重讀名偵探的故事,我未必懂得艾略特的詩,但是我確實懂得重讀名偵探的快樂。艾略特寫過童詩,結集出版《老負鼠的貓經》(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跟他那些重量級的作品比起來,《老負鼠的貓經》被認為是遊戲之作,是寫著好玩的,評論者認為有趣、荒謬,但沒什麼特別深意。但是,意義這種事情很難說,並不是只有嚴肅的、認真的、艱澀的文字才會產生意義,引發感動,安德魯‧韋伯不就因為這本詩集,改編出音樂劇《貓》?

 

    集子裡有一首短詩《麥卡維提:神秘貓》,這貓顯然跟福爾摩斯死對頭莫里亞提教授(Professor Moriarty)有些牽扯,你瞧這一貓一人連名字都有點像:

 

麥卡維提:神秘貓

 

麥卡維提是隻神秘貓:號稱神隱之爪──

因為他是蔑視法律的犯罪大師。

他把蘇格蘭場耍得團團轉,他讓快打特警搥心肝:

每當他們趕到犯罪現場,麥卡維提已經無影?!

Macavity: the Mystery Cat’

Macavity's a Mystery Cat: he's called the Hidden Paw—

For he's the master criminal who can defy the Law.

He's the bafflement of Scotland Yard, the Flying Squad's despair:

For when they reach the scene of crime—Macavity's not t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