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溫小平
學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可以讓我們知道許多新鮮事,同時,也顛覆或改變過去既有的印象。
我開始投入兒童文學創作近乎40年,童書作品也有40本,可是,我深信活到老學到老,即使已是70歲的高齡,我依然在去年(2019)報考了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其中,我所修習的「臺灣兒童文學史」這門課,更是一項特別的體驗。若將臺灣兒童文學比擬為一條珍珠項鍊,所有參與者都是項鍊上的珍珠。
下網捕魚,用的是什麼技巧?
臺灣是座海島,早期有不少島民以捕魚為生,我家就有四位舅舅上過漁船,左鄰右舍也有不少漁夫。漁夫捕魚的技巧,來自於日積月累的經驗,如果今天有一位吃過魚卻從未捕過魚的人,告訴你新的捕魚技巧,你會接受他的建議嗎?
《聖經》記載[1],耶穌復活以後,即將升天前,來到提比哩亞海邊。當時彼得和另外幾位門徒正在船上捕魚,捕了一夜,卻毫無所獲。天快亮時,耶穌告訴他們把網撒在船的右邊,未料,網裡的魚竟然多到幾乎拉不動,數了數,竟然有153條魚,而且幾乎都是大魚。
彼得是一位資深漁夫,但他卻願意放下自己的捕魚資歷,謙卑接受耶穌的指導,最後捕獲大而多的魚。同時,耶穌也親自指派比過去更艱困的任務給彼得,要他餵養耶穌的小羊,也就是到普天下傳福音。[2]
這段故事提醒我,若要對臺灣兒童文學有全新的認識,就要忘記過去的經驗,用開放的態度去學習,才能夠找到兒童文學新的海域,捕魚,甚至捕撈到含著珍珠的貝類。
打開心結,讀出好滋味。
臺灣的兒童文學史,因為是從日據時代開始起算,難免跟日本有所關聯。我的家族裡,好幾位長輩都在對日抗戰中失去生命,日本人在南京進行的大屠殺,更讓在南京出生的我,心緒難平。我對日本是沒什麼好感的,更別說是研讀跟日本有關的事物。
可是,我也知道,做學問就要讓自己的立場中立,不要涉入過多個人因素,才能客觀看待相關事物,對歷史、政治或文學的觀點,更能全面思考。當我跳脫這種國族的仇恨,並且透過黃雅淳老師的多角度啟發,漸漸明白,研究學問不是照單全收,也要懂得挑戰前人的想法與看法。而我,不也應該挑戰自己的想法和看法嗎?
一旦打開這個心結,我才發現,臺灣兒童文學史從篳路藍縷到如今略具規模,乃是許多人辛苦耕耘,讓臺灣兒童有機會接觸浩瀚書海。我們更該捐棄成見,讓這個書海更豐富。
原來,他們很早就開始辛苦耕耘。
嚴格說來,日據時代(1895-1945)到我出生(1948)這個階段,是我陌生的領域,卻也是臺灣兒童文學的萌芽期,當然,這也牽涉到臺灣的兒童文學史到底要從哪個年代開始計算?
雖有不同定論,但我試著從宏觀角度來看,從日據時代開始,無論是日本人或臺灣人,是採用中文或日文書寫,只要是跟臺灣有關的故事,就可算是臺灣的兒童文學。例如日本作家西岡英夫關於臺灣歷史故事及臺灣童話的書寫,以及創辦與兒童有關的雜誌的吉川精馬,雖然兩位皆是日本人,並用日文書寫,但因為寫的是臺灣的故事,自可歸屬為臺灣兒童文學。
1920年開始,先後有人提出個人論點,形成臺灣新文學觀念。他們以對文學的熱情,灌溉了臺灣這塊土地,以新觀念顛覆舊觀念,對後代的我們影響甚鉅。例如,臺灣第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的經濟學博士陳炘,雖然念的是經濟,卻強調偉大民族必有偉大文學,而文學、文化、民族三個觀念必須等量齊觀。潤徽生也對舊詩人吝於創造、怯於求新的保守心態大為不滿。在在提醒我們,舊觀念如果不夠好,就應該修正。
的確,以兒童文學來說,過於艱澀的文類,會影響閱讀,讓孩子們難以親近,久而久之,對文學的胃口倒了,距離也就愈來愈遠。文學不應該是用來刁難人的,而是應該融入我們的生活中。
另一個讓我感動的,乃是本省和外省跨界的融合。
臺灣光復後,陸續有中國人來到臺灣,國民政府遷臺後,更是讓中國(外省)和臺灣(本省)的文學家及文學工作者有了更多的交流。此時,歐美文學透過翻譯,也慢慢進入臺灣。
我的童年恰正是在這種多元文化的滋養下,接觸到文學花園的繽紛與神祕。
臺東大學的周慶華老師曾經提到,從二十世紀五零年代以來,一些作家隨國民政府遷臺,在臺灣辦報、設立出版社,獎掖兒童文學創作,逐漸帶動兒童文學的生產、傳播和接受的熱潮,同時積極跟西方的兒童文學接軌,諸如翻譯、創作、傳播和研究方面都異常蓬勃。更是驗證了這段因戰爭而來的交流,反而成為臺灣兒童文學的沃土。
其中,林海音雖為苗栗人,但她其實出生在日本,成長於北京,後來到臺灣,又曾經訪美。她的背景造就了她的宏觀視野,也對周遭人事形成影響,當她投入兒童文學領域,更是掀起巨浪,至今令人難忘。潘人木前輩也不遑多讓,她在中國走遍大江南北,這樣的經歷,讓她到臺灣從事兒童創作及編輯工作時,更具有與眾不同的霸氣,對臺灣兒童文學注入一股洪流。
閱讀研析謝冰瑩的《小冬流浪記》(1966年)和林鍾隆的《阿輝的心」(1965年)兩本少年小說時,我的心更是被摀熱了。外省作家與本省作家同時為兒童書寫故事,雖主角、故事表述或背景不同,卻讓閱讀的我們,能夠獲取不同的營養來源。
想當年我學習閩南語時遇到不少挫折與嘲笑,乾脆就放棄了,至今無法說的流暢。我常想,如果當時我能夠多堅持多努力,是否閩南語就能說得更好一些?對文學的堅持,更該有這樣的態度吧!
如此說來,光復後的臺籍作家的表現的確令人驚艷與佩服,雖然他們習慣日文書寫多年,為了繼續關注臺灣的兒童文學,甘於配合當時政府推行的國語運動,不畏艱難,努力學習以中文書寫,留下許多經典作品。他們的堅持,成為臺灣兒童文學的重要支撐。
一本本的神奇書從我手邊飛過
我讀小二時,受到導師崔慶蘭的鼓勵,開始愛上閱讀,也努力透過日記鍛鍊自己的文筆。
當我閱讀邱各容和林文寶兩位老師書寫的《臺灣兒童文學史》,我等於跟著書中不同時期的背景、人物、事件、作家與作品等論述,一邊回想自己成長階段所接觸的書刊、雜誌及報紙,更明白是哪些前輩種下許多文學樹,讓我們遮蔭。
小學時期,我經常閱讀童話故事,其中印象比較深刻的就是〈灰姑娘〉、〈睡美人〉。因為不滿〈小美人魚〉中為王子變成泡沫的情節,小四時嘗試改寫故事。而〈灰姑娘〉則讓我思考,女生一定要靠男生才能獲得救贖嗎?
當時的閱讀,更是夾在中國與日本之間。日本的漫畫《大戰魔鬼黨》和《小小棒球王》,對決來自中國的作家牛哥(李費蒙)的漫畫《牛伯伯打游擊》。我卻兩者都不排斥,讀得很快樂,隱約間讓我明白,文學不該受到政治的影響。
小學高年級因著鄰居姐姐的借閱,開始接觸中國古典名著(如:《紅樓夢》、《水滸傳》)以及翻譯作品(如:《紅與黑》、《恨與愛》)。中學時,除了國內作家創作之外,我愛上英國的《福爾摩斯》系列、美國希區考克、日本推理小說,以及英國古堡系列的《米蘭夫人》、《彭莊新娘》等。
這些閱讀,來自於翻譯、出版社的貢獻。而國語日報、東方出版社、《中華兒童叢書》等,則延續到我的一雙兒女,讓他們的童年得以擁有遠勝於我那個年代的文學數量與質量。這時的臺灣兒童文學更具規模了。
我也跟文字玩起捉迷藏
每位作家寫作的心路歷程不同。我寫作,起始是為了抒發心情,賺取稿費。但漸漸的,體會到文字的魔力,覺得文字可以產生某種影響力,而更加熱愛。至於投入兒童文學領域的人,則是關心兒童,喜愛兒童的人,希望兒童可以從小得到文學滋潤,透過文字,理解人生,激勵人生。
當我閱讀《臺灣兒童文學史》時,證實了黃雅淳老師的說法,任何史料蒐集難免會有缺失,必須靠著我們加以充實。我在課堂上負責報告「臺灣經濟起飛到解嚴前一年」(1964-1987年)的作家介紹,曾經訪問書中遺漏的兩位兒文作家──楊小雲和愛亞。
楊小雲本身已是成名作家,卻因為《中華日報》主編吳涵碧的邀請,書寫兒童故事,為的是讓臺灣的孩子可以看到本土創作的童書。又因著楊小雲書寫童書的暢銷,使得出版該書的九歌出版社設立了「九歌少年小說文學獎」,鼓勵更多人投入兒少故事的創作。
另一位作家愛亞,是為了跟自己的孩子對話,開始在《國語日報》寫專欄。她的暢銷童書也引領著她走上成人創作之路。
至於我呢?1962年第一篇文章發表於《大華晚報》後,開始我的寫作生涯。我的作品大多以散文為主,1966年則開始嘗試小說創作,並於1971年我進入《新女性雜誌》擔任編輯。在工作17年後的1988年,因為癌症導致健康不佳,辭職賦閒在家後,反倒開啟我創作兒童文學的契機。
同年,應《國語日報》編輯邀請,希望我為臺灣孩子創作兒童故事,開始於《國語日報》連載〈小龍的週記〉,由當時念小六的兒子負責插畫。因為故事主角小龍背負著父母望子成龍的高度期待,雖成績不佳,卻依然熱心助人、快樂度日,活出自己的生命特色,成為快樂的泥鰍,引起許多人共鳴與喜愛。
1989年出版《小龍的週記①:寶貝蛋風波》和《小龍的週記②:劉冠軍出馬》上下兩冊後,因為銷售成績甚佳,四處為親子演講,激勵不少孩子及父母。許多孩子告訴我,他們很喜歡我的故事,這促使我投入更多時間和心力持續為孩子們寫書。
《小龍的週記》是國內第一個以週記體書寫兒童故事的書籍,比張大春的《大頭春的生活週記》(1992)還要早三年,不同的是,張大春是跨界書寫,同時給成人、少年閱讀,我則是專門寫給兒童閱讀。
目前我的童書作品,許多本皆有於中國出版,其中以自己的童年故事為藍本的《沒有城堡的公主》(中國書名為《泥泥的心灵城堡》),榮獲冰心兒童文學獎。另一本以環保為體裁的《地球的朋友》已有韓文版問世。
若不是受到孩提時接觸的文學書鼓勵和影響,以及導師的引導,我不可能投入童書創作。這些前輩就如同兒童文學這串項鍊上的珍珠,發出晶瑩奪目的光彩。
除了你我,還有許多人都是珍珠。
兒童文學史的分組報告,我這組負責1964-1987年,這也是我從高中時期到因罹患癌症辭職的階段。深入了解後,讓我大吃一驚,許多文壇前輩或多或少我都接觸過,當時卻不曉得他們在兒童文學上的貢獻如此驚人,例如林海音、潘人木、嚴友梅。還有林良先生也幫我的作品寫過評論,他投入兒童文學長達57年之久,我卻錯過了跟他當面請教的機會。
幸好,有些兒文前輩或大師,我還有機會親炙教誨。聽到洪文瓊老師為兒童文學付出的心血、他的豐富經歷以及有待完成的心願,我真的很感動。文學工作者(包括作者、編輯、出版者、評論者、史學研究者……)其實很孤單也很寂寞,在金錢上也無法獲得富豪般的回饋,但因為對兒童文學的熱愛,卻都義無反顧,甚至付出一生心血。
我在上課期間,跟不同同學都有同組報告及討論的機會,每位同學幾乎都有忙碌的工作,卻毫不懈怠的認真蒐集資料,製作精采絕倫的PPT,更是激盪出不少的火花。當我們畢業以後,每個人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一定會鼓勵更多人關心兒童文學,他們也將成為兒文史這串項鍊的珍珠。
我寫過許多童書,做過許多關懷青少年的工作,卻並未被記錄下來,或寫入兒童文學史,曾經令我萬分沮喪。但是,當我發現,臺灣兒童文學這個領域中,還有許多比我更有貢獻,更多精采創作的人,即使被忽略了,他們依然孜孜不倦,在自己的角落裡默默付出。
於是,我放下自怨自艾,開始自我檢討,自己做的還不夠好,如同張子樟老師上課時說的,我們的兒少作品深度不夠、議題關注度不足,難以登國際殿堂。我還要努力再努力,是否寫入歷史,不是我該聚焦的,而是要努力使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
就以《111個最難忘的故事》套書為例,這套書是跨時代的兒文作家根據他們孩提時聽來的、閱讀的、印象深刻的故事,加以改寫為八百字的故事。我特別注意到每則故事末後「說故事的人的背景」這部分,讓我們知道,這些作者(包括口傳者、原創者、改寫者)在兒少文學的領域中,擔任不同的角色,也留下不同的痕跡,他們努力的創作,穿梭在不同的文學紀元中,更是有目共睹。
由此看來,兒童文學史演進的過程裡,只要投入聽讀說寫的心力,無論多少,我們都將成為史料的一部分,也是兒童文學這串閃亮項鍊上的一顆珍珠,期待更多的珍珠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