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詩意與哲思──陳志勇的圖文書和創作思考(2)

文:鄭若珣(國立臺東大學兒文所畢,現為圖文工作者。)
圖:皆出自網路來源,網址附於圖片之下。

 

《大城小傳》〈狐〉插圖,取狐狸在雪地上躍起,以捕捉雪地中鼠類的姿態。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tfic-notes

 

  動物形象的使用在兒童文學領域是一種司空見慣的常態,多數是為了教育目的,以動物形象來吸引兒童的興趣,藉故事內容傳達成人的社會價值觀。例如兒童文學史上初期的《列那狐》、《伊索寓言》等,便以動物行為特徵來教育兒童機智的重要,而隨著歷史發展,兒童文學作品也融入了不同時代觀念下的重點,如中世紀的基督教教誨或民族團結需求的《格林童話》。動物在奇幻故事中並不缺席,且多半帶有神靈的功能,象徵更勝於真實。此外,動物被用以諷喻人類政治見於《動物農莊》,凡此種種,都是以動物的嘴說著人類的事務。直到動物小說的出現,帶進了動物生存行為、環境的寫實描寫,然其中的愛恨情仇卻不下於連續劇八點檔。自然文學的出現將動物放在一個主體的位置,自然觀察的真相為其重點,自然文學中的動物,彷彿最貼近人類對真實動物的科普認知。

 

  我們一邊有使用動物形象來創作的文學,一邊有國家地理頻道。手偶般的使用動物形象是全然自我的投射,生態觀察紀錄的描述則是對他者的向外觀察。在內與外的兩端之間,人類和動物的關係還可能有哪些層次?離開了兒童文學習以為常的動物使用,以純粹同為生命存在的位置平視,我們會看見什麼?沒有言語權的大自然,對人類而言會不會只是一張反射自我的鏡子?從我們與動物的相處經驗中,顯然不只是這樣,但那些生命交互的反應從何而來?又是什麼?

 

 

《大城小傳》中關於動物的當代思考

  《大城小傳》不帶著以人為中心的信仰思想,或人必將征服自然的殖民觀念,也有別於自然文學的旁觀紀錄美學或原住民的祖靈觀,而是以不帶有既定的眼光,一再去思索動物與人類間的相互關係。故事靈感多從感受出發,在知識的了解與個人的追憶中成形,透過故事方法來闡述每種物種與人類的連結。《大城小傳》中共有25篇短篇文字,每一篇書寫一種動物與人類的關係,作者網站的一份文件,說明了故事的創作方法與靈感來源,亦展示了構思時的創作草稿,十分精采,有興趣的朋友可前往閱讀(註1)。以下依幾個面向,約略說明幾篇短篇故事的內容精神和作者提及的創作思考,期望能讓讀者於閱讀之時,更深刻的感受作者意欲表達的精神內涵。(編按:以下引文皆擷取自註1之網站連結,並由本文作者暫譯。)

 

 

關於歷史

我們很容易忘記,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大城市都曾經是動物的棲息地,在自然史的宏大敘事中,城市本身並不古老。

 

人類與生物的關係有其歷史以物種生存的時間來看,我們常常忘記的是,許多現今與我們一同生活的物種在人類未曾出現之前早已存在我們的城市立足於百萬年前恐龍曾踏足過的沼澤,想像著大樓的某一層生存著鱷魚,時空交錯的場景表現了人獸共存的感受。鱷魚強壯有力的尖牙與冷眼,讓我們也得以想像距離我們年代遙遠的恐龍,在基因經過演化變換後,依然在我們身旁共存

 

人與狗之間的強大紐帶一再被死亡割裂,因為我們和狗的壽命永遠不可能吻合,這也是我故事的出發點。很多年來,我辦公桌旁的小黑板上一直掛著一張新聞剪報,那是一張狗的照片,牠的主人死於一場悲慘的家庭火災。這條狗的表情有一種讓人看不透的東西,不悲不喜,讓我想起了很多故事,比如著名的 "八公",牠是一隻秋田犬,每天傍晚在澀谷火車站耐心地等待主人回來,直到主人在工作中突然去世,9年之後,牠仍在車站中等待。

 

狗與人不變的情誼從遠古到現今,這條聯繫跨越種族和年齡,是每對主人和寵物都能體驗到的相同情感。說來確實奇妙,除了狗,沒有其他物種會對人類投入如此熱烈的愛。作者以圖像形式表現了時間的久遠,重複的構圖,讓讀者在翻頁間感受到那條聯繫一直都在,不管時空和角色如何改變,即使相互背離,背離之後仍將會合。

 


《大城小傳》〈馬〉草圖。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tfic-notes

 

  機械時代還未開始前人類與動物的關係曾有「勞動力」這一塊。「馬」這個故事提到了歷史中,動物參與的城市興起。作者在創作闡述中提到了其靈感來源。

 

『馬』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於我女兒(當時兩歲的女兒)。一天晚上,我們從某地開車回家的時候,她隨機的說了一句話。在收音機裡放著歡樂的音樂時,她驚呼道:『大象在跑!』因為她喜歡把音樂理解為動物和其他東西,特別是在看了迪士尼的《幻想曲》(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之後。我想像著她看到大象或其他動物沿著電線跑,這好像是只有兩歲的孩子才能看到的東西。她既沒有能力表達,也沒有清晰的記憶,但是有足夠的意識喊出:『大象在跑!』

我沒有否定這樣的想法,而是在想──就像藝術家和作家的職業義務一樣──如果真的有什麼東西在車邊跑,那會是什麼原因或目的呢?雖然大象似乎不太可能出現在我們所經過的澳大利亞城市的歷史上,但馬似乎是可能的,或者說是馬的幽靈。這讓我開始做一些研究,我找到了Clay McShaneJoel A. Tarr所著的《城市中的馬:十九世紀的活機器》(2007The Horse in the City: Living Machine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裡頭討論了馬在前工業化城市中被忽視的歷史。實際上,在蒸汽機或電力之前的時代,馬的動力是運輸、製造和其他工業過程的主要能源。

 

無數馬的生命成就了工業的興起無數馬的生命也因為工業興起而銳減。當時的馬完全被當作工具利用與對待,被人類無情的剝削一切。作者想像馬的靈魂依然在城市奔跑,不願被歷史的洪流遺忘。

 

 

關於符號

  動物進入文化應用,時常以符號表徵的型態出現。我們將某種動物依特徵/特性的意義放大,或依文化需求賦予代表性的意義。長久下來,這些意義主導了人類對個別物種的好惡,有些物種就是特別的受歡迎,例如蝴,一直都帶有靈性與祝福的象徵。對於符號的使用,作者認為:「我們可以任由自己如何表現牠們。但在這樣做的過程中,我們始終必須尊重牠們的真實生活,超越任何猜想,尊重牠們的獨立存在,尊重牠們未被控制、自我存有的現實。故事中一整群蝴蝶的降臨讓人們繁雜的思緒暫停在一刻,就像是我們被蝴蝶吸引的體驗,看著雙翼拍動,什麼都不想。

 

  老虎一直是危險力量的象徵。作者讀過一則報導,提及在印度森林中工作的人,會在後腦勺戴一個面具以預防老虎攻擊,於是作者的思考逐漸轉向人類選擇自我或選擇從眾的拉扯中。這則故事在今年(2020)讀來特別有趣,雖然面對生命威脅,許多國家的人仍不願戴口罩,只是因為不習慣或看來滑稽。若將老虎代換為面臨的威脅,有時即使威脅過去,人們卻脫不去威脅中養成的習慣(例如威權環境下生長的人們,即使體制改變,仍在生命中留下了銘刻的習性),是人「愛上老虎」的制約反應。

 

  雪鴞的靈感來自於參與一個基金會的創作計畫。作者曾於2015年參觀一家兒童醫院,那間醫院中的每間病房都以一種動物命名,以此幫助兒童更能適應醫療環境。當人的內在需要支持時,會傾向回到原始的生命連結,而動物的形象似乎總能帶來撫慰。

 

為什麼要用貓頭鷹,或者人以外的其他動物來傳達這些印象呢?除了無菌的潔白,柔軟的白色羽毛和鋒利的喙和爪子與醫療床和針頭的結合……有的東西可以不關心你但關照你,對你好而不『好』。那冷漠的病床也可以是對生命的肯定和仁慈,我們有時必須向這一點屈服,把認識放在感覺之前,把理性放在恐懼之前。

 

我們在現代醫療中,都感受過這種冷冰冰的善待,看起來殘酷的控制療程,是為了要導向康復的最終目的。我們控制自己面對恐懼,以理性和信任來度過醫療的時光,為了延續生命相信苦口良藥。插畫中每個病房都站了一隻雪鴞,有如醫療的徹夜儆醒守護。

 

 

關於權力

  在如何對待動物的態度上人類掌握完全的權力,或許觀念會隨著時代改變,但實際的作法上,依舊被人類的各種欲望與需求牽扯。豬被定義為糧食動物就注定了悲慘的命運對待豬的方式顯現了人類的矛盾,我們在前院談著動物保護,卻在後院關著待宰的豬隻。畫作中的豬背對著讀者,看著開啟的房門外透入一道微光。豬無法移動,因為牠的腳一點一點的消失。這幅畫透露出無望又無聲的悲傷。故事中的孩子在夜晚偷渡了豬,為牠們做了假腳,讓牠們得以自由奔跑,讀來讓人欣慰又感傷。

 

「因為經驗告訴我們,有些悖論似乎是不可整合的──比如說我們對食物的來源、土地或特權的感受──小的妥協、雙重標準、模糊的邏輯、例外和刻意的無知,就像我們哲學的管道中複雜的閥門一樣,……可以說,人類文化就是在矛盾中被激發出來的,並相應地演化。最糟糕的事是我們相信我們的思想中沒有矛盾。沒有矛盾,一切都如其所願,沒有什麼比這更自欺欺人和危險的了。」

 

  作者對鯊魚的思考,來自西澳大利亞州政府對鯊魚採取過度的懲罰措施(在離海岸線更遠的地方屠殺鯊魚,亦即合法屠殺更多的鯊魚),這在當地引起了很大的爭議。鯊魚是人類將動物妖魔化的實例,以無止盡的屠殺為手段,絲毫沒有疑慮。將鯊魚的議題與反恐行為相對照,映射出人類對敵人的態度和概念,以及無限的暴力循環。這則故事讀來黑暗且讓人窒息,因對暴力上癮這件事在人性中確實存在,而屠殺依舊在世界各地不斷上演。

 

在什麼時候才能決定一項暴力政策是成功還是失敗,如何決定殺戮應該結束,危險已經過去?這讓我想到了懲罰性的獵殺鯊魚和其他衝突之間的相似之處,比如所謂的 『反恐戰爭』,摧毀一個恐怖組織將激發另一個恐怖組織的行動。一旦放棄和平解決的辦法,暴力的漩渦自然也就隨之而來,就如永無休止的屠殺鯊魚一樣。

 

 

關於情感

  蝸牛是緩慢的柔軟的無害的生物。蝸牛緩慢的性行為像是一首雙人慢舞。動物的性表現在公開場合總讓人類侷促不安,而人類對性的概念,表現在對他者的限制身上。何為禁忌?何為傷風敗俗?何者為適當/不適當的性?挑戰著社會與時代。如果市中心有巨大的蝸牛以慢舞的姿態交配,赤裸裸地將性表演出來,將引起人類的何種反應?

 

蝸牛有相當複雜的生殖行為,大多數是雌雄同體。牠們的交配習性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是非常奇異的,但也相當美麗和優雅。……有趣的是,就在我寫完故事後不久,正在畫配圖之時,有一項政府的郵寄問卷調查在澳大利亞引起了社會的分歧:我們是否應該讓同性婚姻合法化?幸運的是,調查結果是正向的,大多數人都表示『是』──也許這不是許多保守派政客所希望的。但它確實揭示了少數反對派的無知、錯誤資訊和毫無根據的恐懼,以及自認為有權評判未知的他人生活,雖然我的故事並不是專門針對這次構思不周的公投,但顯然有相似之處。

 


《大城小傳》〈貓〉插圖,母女倆依靠著貓度過凶險。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tales-from-inner-city-2

 

  貓的故事的念頭來自於作者看見郊區的電線杆上,貼著許多貓咪走失的告示,並且對於貓是不是真的屬於那個人類或家庭而起了懷疑貓的獨立性讓牠們時常遊走於每個家庭的後院你無法真的知道貓在想什麼

 

  小女孩的貓「拖船」死了,在社區張貼的尋貓啟事中,女孩與母親發現「拖船」原來同時是社區每戶人家的貓。女孩與母親邀請大家來一同參加喪禮,各種語言的悼念隨之出現,「拖船」陪伴孤身來到這個陌生環境的母女,度過了一段適應期的孤單時光。黑海的波濤是環境的艱困,也是母親的不安,但一隻貓咪的出現,讓女孩有了陪伴,也讓生活多了一點安心。「牠是一艘小船,自然又堅定的帶她們度過黑海。」在彼此堤防的冷漠社區,一隻貓串連了每個家庭的柔軟之心,帶著鄰人走出圍牆,一同參與悼念。貓咪既是私密的,也是共有的。

 


《大城小傳》〈月魚〉插圖。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tales-from-inner-city-2

 

「多年來,我一直在玩『在天空中釣魚』的想法,如《夏天的規則》(2013年),部分是來自於遙遠的童年夢境,在半夜時分,看到五顏六色的星星在我們郊區的房子上方移動。它的靈感也來自於風箏節的畫面,在那裡,整個天空開始看起來像一個熱帶水族館。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天空之魚,你會怎麼抓?牠們會是什麼樣子、什麼感覺?牠們的味道又會是如何呢?

我也從許多報導中得到啟發,特別是在亞洲,有許多餐廳供應瀕危或受保護的動物,說明了某些特權消費者對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無知和蔑視。在離家更近的地方,這讓我想到了自己的遺憾。在多年的夏季釣魚旅行中,我和我的哥哥一起不經意地殺了很多魚、軟體動物和其他無脊椎動物。雖然我不一定反對釣魚,但我對這活動不經意地顯現出對生命輕率的態度也有顧慮。哥哥最終走上了潛水的道路,近距離地見識了自然環境中的魚兒,已經不再有心思去捕捉魚兒,或捕捉任何攝影照片以外的東西了。我也早就把我的釣具換成了顏料盒。」

 

  罕見而神祕的月魚(Lampris guttatus)真實存在且是深海釣魚界的夢幻逸品,時常被人類視為戰利品。月魚這則短篇故事的情感轉折十分耐人尋味。一個不經意從天空釣到月魚的夜晚,獲獎般的幸運讓一家人展現沖昏頭的狂熱,而當此夢幻之魚落至地面後,卻開始顯出腐壞與變質,最終餐廳只以低價將其收購。大費周章的一家人換來滿心失望與落空,還有深深的懊悔和愧疚。

 

  我很喜歡最後的結局,一家人將不斷跳動的小小魚卵放回天空,「這道由下而上的黃金瀑布、玄妙魚子醬的祝福,還有悔恨,就是月魚帶給我們的第三項大禮。」故事表現了人類的衝動和慾望,某種類似瀆神的亢奮、脫離平凡的渴望,為達目的的戒慎恐懼與隨之而來的失望和愧疚。我們皆是凡人,在欲望與需求中載浮載沉,我們有時也貪婪。這家人一同參與了一樁罪行(將美麗如神明的生命廉價賤賣),最後也因為愧疚做了彌補。三項禮物有如祝賀基督馬槽誕生的禮物(小月魚也誕生了),也暗示一家人對生命價值的醒悟和重新認識。

 

 

動物做為思想的概念


《大城小傳》〈人類〉草圖。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tfic-notes

 

  這些短篇故事中沒有會「說話」的動物,這是我們在這個世界日常生活的如實體驗。在探討人類與動物之間千絲萬縷、愛恨糾結的多樣關係之後,人的剪影被放置在最後一篇,暗示了人也屬於動物的一類。暫時離開我們對動物這個概念過往以來知識/想像/文化的累積,回到生命純粹的原點,從空氣、從海水、從太陽給予萬物的能量開始,存活是一首多聲道的生命之歌。畫面中那顆亙古巨大又灼熱的太陽,是一切生命的原點,也是一切生命共有的連結。是開始也是終結,並無聲的見證了一切。價值的度量若為生命歲月,我們將自然而然對亙古久遠的事物興起尊重與敬畏。

 

  《大城小傳》藉由生命與生命間的平視,把動物當做一個個概念去思考,思索人類與動物同為生命的互動關係,從各種切面來觀看、反射,並以虛相和實相來建構、表現這些細緻複雜的感受。作者將動物這個古老的命題,帶進當代的人文思考和自省,編織以豐沛又瑰麗的奇幻想像,所灌注的新意不言而喻。

 

  故事的情節看來奇幻,所帶來的情感經驗是卻是寫實的。述說地球生命共同存在的當下,彼此參與、相互渲染。這裡沒有宏大的英雄旅程、沒有必須如何的強烈呼籲,卻探討了生命的相遇中,幽微的內在反應──觀看牠們與我們間細緻的情感連結,觸摸這條連結的構成質感,無論喜悅、悲憫或愧疚、矛盾,如實觀之、如實感受。有批判卻沒有教訓,是評論家論及陳志勇作品提到的特點。在讀者的感受被啟動後,同理的匣道自然開啟。

 

  動物的存在早已滲透了人類的生命、生活、歷史和文化,在與之共存的時空中,豐富了人類生命的種種感受。我猜在孤冷寂靜的太空中,人類的眼睛只想凝望地球,沒有這些環繞身旁的熱鬧親屬,人類將是多麼孤單。

 

 


參考文獻

 

 

責任編輯:陳雅媛、陳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