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若珣(國立臺東大學兒文所畢,現為圖文工作者。)
圖:圖一由本文作者提供,出自《別的國家都沒有》、《白骨在歌唱》、《大城小傳》,格林文化出版。圖二至圖四出自網路來源,網址附於圖片之下。
▲圖一:《別的國家都沒有》、《白骨在歌唱》、《大城小傳》,格林文化出版。
認識陳志勇是從他的驚世之作《抵岸》開始,豐厚的人文思考、精緻的畫工與深富想像力的造型表現,讓陳志勇的作品屢屢得到國際大獎的肯定。他的作品中,感受總多於答案,並時常帶領讀者進入更深層的探問,探問人類情感的來處與去處,探問生命的本質與根源,探問環境與生命的關係。究竟什麼「是」?什麼「不是」?或同時「是與不是」?攀附著藝術家纖細的感受,讓我們開啟了從來未有的思考面向,回到事物的本質、再次重新發現。
基於陳志勇的繪本市面多有探討,本文著重於探討陳志勇於臺灣出版的三本圖文書《別的國家都沒有》、《白骨在歌唱》、《大城小傳》,試著探討作品的內在意涵與表現方法,並參照相關訪問文章,以期深入對作者創作概念的理解。
《別的國家都沒有》、《白骨在歌唱》、《大城小傳》,這三本圖文書分別出版於2008年、2015年與2018年,從英文書名與作者聲稱來看,《別的國家都沒有》(TALES FROM OUTER SUBURBIA)和《大城小傳》(TALES FROM THE INNER CITY)是為姊妹書,兩書內容一為對外探索想像、一為向內沉澱思想,亦有遙遙呼應的味道。《白骨在歌唱》(THE SINGING BONES)則是一系列以格林童話為主題的雕塑作品,或可說是藝術家對格林童話的感受再現。
童話意象的圖像重述《白骨在歌唱》
▲圖二:《白骨在歌唱》中的風雪婆婆。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suburbia-book。
當我們試著探討故事的源頭,類同的故事型態與架構,好似總能從童話中翻找出來。童話研究學者傑克.齊普斯(Jack Zipes)在《作為神話的童話 作為童話的神話》中提到:「隨著童話體制的變化,我們必須更加警惕那些馴服我們並規劃著我們意願的腳本,因為只有我們強烈的意識到屬於自己創造性的變革能量,並以此對這些童話進行修訂和重寫時,它們才能成為我們自己的故事。」
每個時代的作家,都對重述童話這件事樂此不疲。這些「樂」並非在於故事架構的雷同,而在於意義賦予的相異。為本書寫序的作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就時常取童話改寫為短篇作品,並重新賦予新時代的觀念與反思。
兒時童話彷彿是創作者共同的深黑沃土,在童年時被種下了種子,卻又因不同的成長質地,發展出多樣奇異的花朵。童話的概念在陳志勇這裡,更貼近於意識深層的情感原型。如果,我們說童話文本可以文字重述;童話的意象能否以圖像重述?脫開童話既有的故事素材外衣,離開歷史與文化的習慣造型,童話故事的原核在於人的慾望,越原始版本的童話,越是黑暗與血腥,表現了生命在尋求生存的狀態下,簡單純粹、不以道德為考量的即時反應。
原始而生猛的早期童話,反映了人的生存樣貌,它們像是故事的遠祖,還保有原始的氣息。《白骨在歌唱》取童話的概念意象,做童話原型的雕塑實驗,離開了文化與歷史,單就心理層面加以結構造型。尼爾蓋曼在本書的序中指出:「他的雕塑是種示意,而非敘述。這些雕塑帶有暗示,並非直陳。它們不像經典插畫僅能呈現故事停格的瞬間,這些雕塑本身就是故事。」
我們能在這些作品中,看見早期人類原始雕塑的單純線條,將關注重點加以強調在放大的造型表現,或像是以感受作為造型比重準則的變形黏土。於是,我們看見風雪婆婆是一張滿佈巨齒的大嘴,忌妒的皇后是銳利又噴張的一塊紅色幾何。不得不說,這些造型接近人類原始的意識概念,充滿榮格的味道。一個個童話雕塑,是一個個的欲望原型,也是勾引出意識深層人性面貌的引線,是歡愉也是夢魘。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話,化做白骨後仍繼續歌唱,做為後代故事的底蘊永遠流傳。
意念的萌生在未被言說之前,是浮動未明的,直到以文字或圖像讓它顯像。在〈創意與創造力〉一文中,陳志勇提到對靈感與創意的看法。他認為「原創性」是對於現有觀念的一種轉變,而非絕對新穎的發明。「靈感」相關於仔細的研究和追尋挑戰,「創造力」是和發現的事物一同玩樂,對一個主題進行測試,觀察事物如何結合與轉變。
對於那些未能言說的概念,作者帶著發現的熱情去研究,在過程中嘗試不同型態的表現,直到它以最適合的方式出現。藝術表現形式的選用,搭配故事的類型與質感,這三本圖文書可見三個大範圍的方向:《別的國家都沒有》是多元技法的速寫小品,《白骨在歌唱》為充滿手感的立體雕塑照片,《大城小傳》的原畫為大尺寸的油畫。
童年記憶的魔魅漬物《別的國家都沒有》
▲圖三:〈失憶症機器〉,2007,鉛筆40 x 40cm。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new-page-30。
2008年出版的《別的國家都沒有》,內容靈感來自作者於西澳大利亞伯斯市近郊長大的記憶。原文「郊區外」的概念就類似於我們常說的荒野,作者認為也可稱為一種意識邊緣,或引申成心理狀態。就像我們意識中永存的那片黑暗森林,孕生著詭異難解,又觸發好奇的種種神祕。當時作者一直想將速寫本中的奇想小品構作成一本短篇小說,最後以十五篇的短篇圖文作品組成了這本書。
在《別的國家都沒有》這本短篇集內容環繞著童年回憶、家族和地方軼聞,文本體裁的形式多元,也可以窺見作者早期創作靈感的種子。童年的經驗和記憶絕非以理性為依歸,而是融合了情緒、錯置與執迷的混合體。那樣的記憶,存在著無限可能。書中的童年故事有如一顆顆包裹著魔幻氣氛的糖漬果乾,呼應著我們類同的經驗,在情感中發酵。如作者言,與其花時間分析探討兒童與成人間的區隔與「不同」,不如來探討那些「相同」。在成人社會化的外貌身體、思想組成之下,那些感受依然潛藏在我們的意識底層,關於愛與被愛的渴望、追尋與失去、生存的矛盾和無奈。
陳志勇的父親為馬來西亞華人,母親為澳洲人。身為澳洲華裔,從小就因外貌與身型的不同,體會到生活中被差別對待的微妙感受。或許因此,「失落」與「追尋」成為作品中常見的主題,處於邊緣的、被忽視的人類、兒童與動物,自然成為他常關注的對象。
《別的國家都沒有》中的部分篇章,以魔幻寫實表達了現實社會關懷,其中〈失憶機〉、〈驚覺但不用驚慌〉、〈覺醒〉,即是以魔幻變形的故事反映社會環境的真實感覺。讀者能以現實對應其弦外之音,又在故事中感受到一絲幽默的批判。
異地遷移與文化差異之議題,在《抵岸》中已得到豐沛驚人的發展。在〈艾瑞克〉中則表現在一個小外星訪客的寄宿故事上。〈艾瑞克〉是《抵岸》的前期種子嗎?我們也許可以這樣猜測。
形式實驗表現在多元的技法中,以〈無情雨〉最為明顯──一個關於字條的故事,由拼貼的字條畫面來敘述。〈自製寵物〉的工業感設計感,後續也出現在《失物招領》中,故事裡有一個失落的類寵物機器,可以看見創意流變的軌跡。〈我們的探險〉中那對不斷爭吵的兄弟,在《夏天的規則》裡則更為完備,但意念與畫面用色已具體而微。
郊區生活的童年記憶中,總少不了孩童想探究的神秘黑暗,那可能是詭異的鄰居、是街道上魔魅的影子。在家族回憶中,也不乏聽來怪異不可信,又在長輩口中指證歷歷的經歷。種種感受,都成為故事創意的養分,藉由作者的想像力和技藝加以轉換,成為令人驚異的奇幻作品。
邊界拓展者的難題與肯定
由上可見,陳志勇以繪本/圖文書處理對各種議題的反思,對傳統兒童文學的觀念是一種挑戰。讀者反應中也曾出現批評的聲音,多覺得他的作品內含太多政治、太黑暗,並質疑是否適合兒童閱讀。他也曾因繪本作品《兔子》牽涉種族與殖民議題,收過語帶威脅的信件。
基於「你是為了誰寫和畫的?」這個問題時常出現在讀者提問中,陳志勇在2001年AATE全國聯席會議中發表的論文〈圖畫書是為了誰?〉回應了這個問題。他提到藝術家在創作時並不考慮對象問題,藝術家的責任是作品本身的信念、真實性與美感,作品會找到它自己的受眾。圖畫書是一種文學藝術形式,人們對它有許多預設,主因是形式上容易吸引兒童與青少年閱讀,而被習慣性的放在一種商業類別中。然而圖畫書做為藝術表現媒介,不應被綁附在兒童讀者對象的限制裡,因為人類對於追求樂趣、對於世界的好奇與探詢,並不因年齡的增長而中斷。
「也許我能給出的最佳答案是:任何想看,想閱讀的人。任何有好奇心喜愛探究神秘、陌生與怪異的人,喜歡問問題並運用他們的想像力,並準備投入相對應的時間與精力的人。」
「使文學與藝術如此有趣的事是,它為我們帶來了不尋常的事物,這些事物鼓勵我們對已知的世界提出疑問,讓我們回到一種陌生的狀態,提供了一個從不太了解的狀態,得以重新發現的機會。」
──PICTURE BOOKS: Who Are They For?
▲圖四:Pippi Longstocking和Water Buffalo,鉛筆,2011年。圖片來源:https://www.shauntan.net/essay_alma-acceptance。
2011年陳志勇獲頒瑞典林格倫國際兒童文學獎(Astrid Lindgren Memorial Award),畫了一幅長襪皮皮騎在水牛頭上的圖畫用以紀念。這隻水牛曾出現在《別的國家都沒有》中,牠總安靜的坐在空地那兒,擔任一位沉默的指路者。水牛就有如藝術家,大部分時間沉默,且不愛說話,當有人詢問時,牠便無言的指出方向,水牛從不說牠指出的事物。藝術家指出方向,但不提供答案,答案需要讀者自身去經歷,答案因人而異。一如兒童藉由自身真實的體驗,從而建構屬於自我獨特的世界,問題永遠比答案重要。
我們熟悉的長襪皮皮是一個不輕易被成人收編,難以簡單服從威權的人。站在成規/成人對立面的反抗,是為一個鬆綁僵化的機會,逼迫成人離開習慣、活化思考,從而改變現狀。呼應著這樣的精神,陳志勇獨特的創作之路,不停跨越邊界、持續往前。
陳志勇的作品常被評論為複雜又簡單,我們可以觀察到一件作品多層次的質地,如何呼喚各種背景的讀者以自己的經驗回應。因無法類歸,從而開拓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獨特視界,或許是他的作品屢屢得獎的原因之一。
2020年,陳志勇因《大城小傳》一書,再度榮獲兒童文學國際重要獎項──英國凱特格林威獎(The CILIP Kate Greenaway Medal)。評審委員會主席Julia Hale說道:
「陳志勇在一個反烏托邦的幻境中創造了25篇超現實的短篇小說,城市與野生動植物之間的界限近乎崩解,他運用令人嘆為觀止的技術和令人敬畏的創作傳達了人類與動物之間糾結而親密的關係。我們在跨頁的油畫前靜心以反思/沉思,我們與地球共享的美麗生物間的紐帶,從來沒有如此精緻美麗。評委團被令人驚嘆的藝術性和想像力所感動,兼具娛樂和驚異,這本書應該被廣泛的分享和閱讀。」
下一篇文章,我們將探討《大城小傳》的故事內容,來理解這條紐帶有別於過往兒童文學中動物使用的差異,觀察它如何帶出具時代性的嶄新視野。
參考文獻
責任編輯:陳雅媛、陳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