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若珣(國立臺東大學兒文所畢,現為圖文工作者。)
圖:皆出自網路來源,網址附於圖片之下。
▲《夢書迷宮》,圓神出版。圖像來源:https://reurl.cc/9EMa2Y。
《夢書迷宮》一開始的時間設定,是距離上一本《夢書之城》的時間後兩百年。詩龍已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住在家鄉詩龍堡,過著恬淡的生活。雖有大量的著作與名氣,詩龍現在的真實處境,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長年身在安逸的環境,已讓詩龍發胖、發懶,導致作家常見的困境:「文思枯竭。」此時的詩龍陷入一種生命困頓狀態,對創作充滿無力感。一封驚人的信此時被寄到詩龍手中,於是,為了追尋影皇是否還存在之謎,在大火兩百年後,詩龍再一次回到了書鄉市。
這一趟新書鄉市巡禮,有如一段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旅程,新書鄉市新興快速的產業發展,已讓詩龍暈頭轉向。街景搖身一變成為嶄新舞台,新鮮又活躍的市井面容,揭示了印刷時代的到來。
「活報紙」是書鄉市街頭不可或缺的資訊管道,此構思或許脫胎自19世紀中後,當時報紙印刷風行,街頭亦常見販賣報紙的小童。當街頭小童變形成為書中角色「活報紙」之時,便多了造型與行為的奇趣。全身捲滿紙條的侏儒,紙條書寫密密麻麻的新聞片段,可撕取閱讀。歷史報提供唸讀服務,可根據客人的提問回答,少少費用即可輕鬆獲知資訊。
讀者或許會對活報紙《歷史報》強調「哥德字體印刷」一事不解,事實上,當代電影中哥德字體常隨著吸血鬼出現,仿彿已成了一種文化流行符號。歷史中,古騰堡活字印刷最起初的活字版設計,便是採用從手抄本慣用且轉換而來的哥德字體。故印刷業興起的早期,印刷物均以哥德字體印製。直到後來羅馬字體興起,哥德字體還是留存在一些權威文件上、也綁附了德國民族認同的感受。所以在此強調全部以「哥德字體印刷」的含意,應是強調記載內容的權威性,絕非胡言的八卦小報。
▼1669年版的《女巫之槌》,圖像來源:https://reurl.cc/62WxWb。
此外,夜叉巫所提恨之入骨的那本書《夜叉巫刑術》,應是仿人類歷史上的一本書《女巫之槌》。《女巫之槌》1487年於德國出版,由天主教修士所撰,內容記述了中世紀以來女巫的相關知識、如何辨別女巫的方法。本書出版後即引發了十六世紀歐洲的獵巫狂潮,成為宗教迫害、性別迫害的有力工具。無數無辜的女子被指控為女巫,在殘酷的測試方式下被逼瘋或被屈打成招,獵巫熱為人類歷史上黑暗醜惡的一頁,顯示人類如何以宗教為名施行迫害、掌權者如何藉由政治消弭異己、男性如何利用政治正確清洗不能管訓的智慧女性。
人類世界的文藝復興發生於14-17世紀的歐洲,此時的人文思想從專制、權威,以神為主的神權,轉換成對人類思考、精神價值的頌揚。擴及文學、科學與藝術,那是一段人類思維全面性開啟與拓展的時代。各類學派相互激盪,各種思辨不斷被提出,勇於挑戰權威,人的目光轉向自身,熱愛且珍視人的價值。「人文主義」與「俗世主義」盛行於當時,那也是人類歷史中高舉智性之光的時代。「文藝復興」此字詞有「再生」之意,這一趟新書鄉市體驗,對詩龍而言可說是一趟心智的再生之旅。新書鄉市此時漫溢學術自由之風,充滿了各種面貌的「書文主義」。
書文主義是現代書鄉市的一種精神。它絕不是古老的書卷主義──那股毛骨悚然的煉書術士幽靈,而是一種具有理性與啟蒙的精神。
現代化的書鄉市盛行書文主義,現在在書鄉市生活的人們充滿新時代思維與啟蒙精神,能夠自由的表達、談論、創造與書相關的各種活動。書文主義者的類別,是作者對人書關係的小幽默,包括愛毀書的「書渣」、只維持閱讀不了解內容的「機械性閱讀者」、愛偷書的「竊書狂」、維持書鄉市消防安全的「書警」、以古代化石書為材料來設計建築的「書建築師」、專門研究死亡文學的「書靈媒」……,多元族群的新書鄉市,顯現出新時代的樣貌。
在看似土耳其水煙室的青煙沙龍,詩龍遇見了一個舊面孔。兩百年前曾在被遺忘的作家墳場看見的落魄詩龍前輩奧維德迪歐斯,現已谷底翻身,成為一個富有的作家。他在書鄉市那場大火中得到了奧母,作了一首飽含奧母的詩作,這首詩在大火後不斷被吟唱,撫慰了當時人們的失落。翻身的契機來自印刷,這本代表性的詩作小書不停再版,成為奧維德迪歐斯的財富來源。這段描述傳達了印刷的出現帶給作者豐厚的報償,顯現出印刷初期的產業興盛樣貌。
從《夢書之城》到《夢書迷宮》可以發現幾個角色的兩極轉變,落魄的成為富有的、殘暴嗜血的成為理性的。獵書徒幾經轉變成了書探,新書鄉市的書探已經成為滿腹經綸的知識份子,可與詩龍對書的觀點/歷史侃侃而談。當原初用以威嚇的扮裝已成為一種表演,意義也隨之更新。
戲劇的興起,也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現象之一。戲劇家以劇情反抗教廷權威,反思、諷刺時而有之,且加進了對情感與思維的挖掘,於是,充滿喜怒哀樂的人間劇在舞臺上演。新書鄉市的戲劇起源來自於「療癒」,作者字裡行間隱隱傳達對戲劇的肯定,是來自於戲劇引發的觀者情感,與隨之而來的療癒功能。
一場大火後所有建築付之一炬,書鄉市民失去了一切,最快能就地取材的產業便是戲劇──以廢建築、廢材料搭成舞臺。而經歷了一場大災難的人們,迫切需要轉移注意力,透過想像力暫時忘卻悲傷。於是相關產業逐漸興起,形成了新書鄉市的主流──「偶戲藝術」。藉著偶戲藝術這個主題,瓦爾特.莫爾斯善用了更多的「戲仿」在《夢書迷宮》中,甚至可以這麼說,「戲仿」的使用佔了本書的精神主軸。其中一段夜叉巫帶著詩龍觀賞的重要戲劇,便是將詩龍的著作《夢書之城》以戲劇的方式再呈現一次。果然是以後設思維寫作的作家,運用了多寶閣的形式,將故事放入故事中,再以戲劇式的語言作演出。對於自己作品的舞臺再現,詩龍的心境為何呢?
新書鄉市的商業蓬勃快速,已將詩龍堡的文學作品視為古典文學,保有某種位置卻非當下潮流所重視,詩龍從震驚、體認到放下,著實經過了心境的轉換。引發他爆炸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在偶戲店中,看見自己造型的粗糙布偶被廉價販售。這時戲偶對他而言像是一種嘲弄,有如演示文學地位的墜落,且對應著現今的落魄處境。然而在觀看自己的作品《夢書之城》被改編成的戲劇後,又對偶戲藝術充滿了敬佩。究竟「戲仿」帶來了什麼?在後現代主義觀點中,對戲仿的見解已經超越了簡單的模仿、或純粹的反諷,取而代之的是差異性的重複,亦即在意義上有所變化,而非刻板的直接複製。除此之外,還帶著批評性的距離,這個距離包含了作者的主觀意念,還包含了讀者對文本的理解與反應。
在《夢書迷宮》中我們可以看見「戲仿」的種種變貌,有向外拓展的、也有向內指涉的。戲仿可能是反諷,可能是致敬,在相同型式中,意義不斷流轉。「戲仿」是一種複雜的閱讀過程,牽涉了兩個文本間的拉扯,例如詩龍在夢偶之院所觀賞,基於致敬的「戲仿」,便以戲劇型態將《夢書之城》重演一遍。在這段描述中,有幾種敘事同時進行著,一為舞臺上的表演之聲,舞臺上的戲偶演員以韻文頌唱與演出劇情;一為詩龍內在觀劇的喃喃自語,自語中包含了真實經歷的回憶、比較,也包含了對戲劇改編的體驗、評論,有時更出現對讀者的對話、述說;而在故事進行的時間軸中,時不時又來幾句和身旁友人夜叉巫的對話。讀者同時感受三種時間軸:舞臺上表演的行進時間、詩龍內在的觀劇感受與回憶時間、觀眾對表演的反應。若讀者曾讀過《夢書之城》,或許還加上自身的閱讀回憶反射。後設小說的作用得以顯現,需涵括讀者反應,並交雜著各路回聲,此種閱讀體驗,或許可以在本書的閱讀過程中得到驗證。
被新藝術形式所震撼,詩龍燃起熊熊的創作之心,想寫出一本關於偶戲藝術的著作。於是乎開始熱心鑽研偶戲相關知識,戲劇製作的後臺樣貌也隨之出現,前著作中散佈於各處的查莫寧文學註解消失了,出現的是一長段詩龍的「偶戲備忘錄」。自稱為譯者的瓦爾特.莫爾斯在此還特別譯註了一下,抱怨此「偶戲備忘錄難」十分難翻,並已盡量縮減。「偶戲備忘錄」中記錄了各種型態的偶戲劇場,形式與內容兼具,是一本偶劇表演形式的收集本。對偶戲挖掘越深,偶戲相關的發展歷史與各種潮流主義隨之而出,故事就隨著這條線繼續下去……。
嚴格來說,本書確實如作者所言只開展了一半,影皇來信的謎未解,新角色也還未見功能,故事斷在詩龍將再一次進入地底世界。謎團重重,還是要等作者不知多久後的繼續揭露,才能窺見全貌了。然縱觀瓦爾特.莫爾斯的創作書寫,可歸納幾個特點:
瓦爾特.莫爾斯在採訪中提到:「我不與評論家來往。」不知是否因此讓他可以以更自由的方式戲仿、書寫內心對於文學流派、戲劇表演的看法?久遠久遠以前,奇幻文學的篇章還在吉光片羽社(The Inklings)中彼此朗讀之時,那群人也稱自己是邊緣者。然這樣的逃遁卻讓人類拓展出豐富的想像次元,在未來的時光中解放無數想從僵硬的社會出走,拓展新大陸的自由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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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雅媛、陳嘉慧